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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错有错着

得得得,蹄声慢了下来,马背上的方立青打了一个寒噤,悠悠醒了过来。

他摇了摇头颅,觉得浑浑然,什么也想不起来,抬起头来,阳光刺照着他的双目,才猛然想起半个时辰前的事来——

他“哎呀”叫了一声,四目环顾,一片陌生的景色,不禁又叫出声来:“啊,我跑到什么地方来了呀?”

抬头一看,高山入云,林木萧萧,那一片光滑的石壁上刻着一行草字:“峨嵋天下秀。”

“啊,我竟跑到峨嵋附近的山区来了,听韩叔叔说,这里离家起码该有三百里了……”

一想到韩叔叔,那血淋淋的苦战情景又浮上立青的脑海,他失声叫了一声,连忙勒马向原路跑回。

马儿跑得已经疲乏不堪了,他仍是不住地催着。到了后来,他愈催马愈慢,甚至改变成步行了,立青心中焦急,索性跳下马,拍了马背一掌,心里喝声:“马儿,去你的!”

他施展开十成轻功,飞快地向回奔去,也不知到底奔了多久,最后,他又回到先前他和韩叔叔被狙击的地方。

但是此刻那儿已是冷清清的一片,不见半个人影,他大叫了几声“韩叔叔”,也没有人回答,他的心猛可向下一沉,猛一抬头,只见一缕黑烟无力地缓缓上升,立青纵身跃上一棵高树,眺望之下,不禁失声叫道:“火,是我家……”

他跳下村来,拔腿飞奔,一口气奔回村庄,已是累得气喘如牛,老远进入眼帘的是一片焦土,不但方家的宅子被毁了,连两边隔壁的简家、梅家也都被烧得只瓦不存。

他觉得一阵昏眩,扶着一棵树枝,定神仔细望去,只见火已是熄灭了,但仍有不少乡民在提水往半红的残梁上浇,发出“滋滋”的声音,立青鼓足勇气,向着家走去。

乡民们立刻发现立青的出现,霎时一片纷乱变为寂静,立青没有说话,快步向那碎瓦颓垣中走去。

立青什么也没有找着,甚至在简、梅二家中也寻不着什么,他木然地走了出来,那些好心而好奇的乡民都围了上来,纷纷问询,立青心乱如麻,忽然一个念头升上他的心田:“莫非爹爹到那土地庙去等我了?他不是约定到那里去见面的么?”

“对,还有韩叔叔也必在那边!”

他猛然大喜,忘记了一切,纵身一跃,竟然施展全副轻功疾奔而前。这一来引得乡民大为哗然,又惊又骇,但是立青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忘记了疲累,像一阵旋风般飞跃而去。

穿过了一片橘子林,那土地庙在望了,立青心中又紧张了起来,他放慢了脚步,那两扇木门半开半闭地随风闪动着,立青试探着叫了一声:“爹爹——”

没有回答。

“韩叔叔——”

也没有回答。

立青呼地一掌推开了大门,庙内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

立青登时好像掉入了冰窖之中,他呆呆地站在庙中,茫然不知所措。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条计策来,真想大哭一场,但是当他一抬头,那地藏菩萨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模样儿真叫立青“欲哭无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立青就躺在神像前的供桌上睡着了,在睡梦里,他一会儿梦见爹爹,一会儿又梦见韩叔叔,一会儿梦见追魂钢羽,一会儿又梦见艾老八和金老儿……梦中也不知流了多少次惊骇之泪。

当他一觉醒来,精神恢复了许多,他把这一日一夜所发生的事故一件一件想了一遍,他觉得爹爹和韩叔叔可能并无危险。

立青原是一个十分洒脱的少年,什么事他都不放在心上,遇到想不通的事,便索性不去想它,只朝圆满的地方去想,是以他终日欢欢乐乐,不识人间愁味。

这时他如此一想,顿时愈想愈放心,便好像已经确知爹爹和韩叔叔无恙一般,最后他盘坐起来,拍了拍手,耸了耸肩,自言自语道:“吉人天相,他们不会遇难的。”

于是他想到下一步他该怎么办?

他摸了摸衣袋,还有十几两银子,于是他又耸了耸肩,躺了下来。

天上白云悠悠,衬在那蔚蓝的天上,就如一朵朵棉花球一般,凉风带着些野花的气息,令人心神俱爽。

立青踱出了土地庙,该向哪里走呢?

管他哩,信步走走便了。

走着走着,天黑了,他胡乱地在路边人家投宿一夜。

天亮的时候,他又走上了路,眼看峨嵋山又出现在远处的晴空里。

他走着走着,只因为贪看林中一只白鹤与一条长达丈余的大青蛇搏斗,不觉耽搁了时刻,待他想起还有十几里山路才有小村投宿时,天色已是全黑。

他心想总不能宿在野外,便砍了几根松枝,点了一把火,继续前进,犹自不舍地回头对那战胜的白鹤看了一眼。只见那白鹤长鸣一声,从树上又飞下一只大小差不多的白鹤,两只白鹤用爪子一抓,立刻将青蛇抓断,大嚼起来,立青心想:“原来树上还有埋伏,如果我能收服这对鸟儿,走山路穿林子可就不怕毒虫了。”

他边想边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那林子愈来愈密,都是参天古松,月光从树梢照进来,惨淡地洒在地上,夜风吹过,松涛似海,立青看看前面黑业业的一大块,似乎没有一个尽头,不觉十分烦躁。

又行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走出那林子,他赶了一天路,感到十分疲倦,眼看前途遥遥,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心中非常颓丧。

正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忽闻一阵悠然的钟声顺风传来,似乎就在不远处,立青精神大振,快步疾走,转了几个弯,忽见天色一亮,明月高悬,前面不远处,峨嵋高耸,钟声就是从山上传来。

立青心内一凉,暗忖今夜只有睡在野外了,他再无气力爬山,就坐在一块大石后休息。

忽闻一阵凄切的哭声从身旁不远处发出,他一惊之下,立刻侧耳倾听,听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立青武功虽然不高,人倒是胆大得紧,而且心肠甚热,当下也不思索,便循声找去,哭声愈来愈近,而且夹杂着愤恨的诅咒,立青听了一会,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白儿,你好好去吧!我如不把那些贼和尚杀光,那些庙宇烧掉,也就不用活啦!”

立青心想定是这位女子的儿子被山上庙里和尚杀了,所以她如此悲痛。

他自幼丧母,对于母亲的音容都是一片模糊,可是他心中充满了对母亲的倾慕,常常把母亲想象为世间最完美的人。

这时他听见那母亲失了爱子,不觉大表同情,快步走前,想去安慰几句,突然吼声大吼,从山石后窜出一个绝大黑虎,虎目炯炯发光,瞪着立青,似乎阻拦他的去路。

立青大吃一惊,倒退了几步,拔出剑来,那黑虎也不追赶,低吼了两声,从石后又跳出两只毛色斑斓的小虎。

立青见老虎并未袭击,心中盘算等老虎走开了再去看看那痛哭的女子,便闪到一块山石后,借着月光,偷偷伸出头来观察动静。

忽然一声长啸,又尖又是悦耳,那三只老虎也一齐抬头低吼了一声,便转身跑去。

立青大奇,忽然身后风声大起,回头一看,原来栖息林中之禽鸟,都为那啸声惊醒,振翼飞起。

又过了一会儿,方立青估量虎已走远,便又向前走去,此时哭声已止,他还是照原来方向去寻。

片刻之后,只见一个长发女子,背着他弓身正在用手指划来划去,方立青仔细一瞧,惊得几乎叫了起来。

原来那女子正挥手在一块岩石上写字,立青心想这岩石坚逾钢铁,就是用凿子去凿,也要费好大一番力量,这人竟然能以手指在上面刻画,真是功力绝高了。

半晌,那女子似乎写完了字,头也不回冷冷地道:“躲在树后的小子快出来,不然,哼,可要你的小命。”

声音又脆又嫩,分明是一个少女,立青心想自己走来时并无半点声息,这女子又没有回头,怎会发觉自己藏身树后,他正自犹豫,那女子又道:“你当真敢不听我说么?待会把你杀死,去喂老虎吃。”

她声音甚是悦耳,语气虽是极重,可是听起来倒像恐哧小孩似的。立青心中不乐,暗忖自己一个男子汉,难道真怕你不成,当下一窜身,走向那女子身旁。

方立青赌气走到那女子身后,呐呐然不知说什么是好,那女子突然一转身道:“你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当我不知么,走起路来重得像一头牛,还想偷偷摸摸做坏事,哼!”

立青被她一阵抢白,激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如若是像他这般年龄的少年,早该回口相讥了。可是这人天性开朗,一转念暗忖自己终不能和一个女子争强斗胜,这一想只觉心平气和,耸耸肩便欲走开。

那女子见立青被自己骂了一大顿,连一句话也没回,而且脸上并无怒气,不觉有些不好意思,偏着头道:“喂,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不认得那鬼草字。”

立青瞧了她一眼,这才看清那女子年龄不过只有十六、七岁,月光照在她又红又白的小脸上,肌肤真好像透明似的,实在明艳极了,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少女却不高兴了,嘟着嘴道:“喂,叫你看那石上的字,又不是叫你……看人啦!”

立青甚是羞愧,那少女也不深责,他赶快转身去看石上的字,只见上面写五个草字,笔走龙蛇,气势万千,确是高匠所凿,正是日前他见过的,便轻声念道:“峨嵋天下秀。”

那少女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几个鬼字,我还道是害死我白儿的人所留下来的。”

立青见她不过十六、七岁,心想这等年轻怎的就会有什么“白儿”,那少女又一指她身前一个土堆道:“你看我写的字怎样?”

立青只见那少女身前有一块岩石,四周刻得方方正正,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白儿之墓”四个字,字字深入石内寸余,心知是少女适才用指所刻。

他沉吟了一会儿,不好意思批评少女笔法恶劣,那少女甚是灵巧,微微笑道:“我也知道写得太差,我最不喜欢练字读书。”

立青呐呐道:“刚才……刚才哭的……哭的人是你么?”

少女揉揉眼嗔道:“你又不是瞎子,我眼睛这样红又肿,你难道瞧不见的么?”

立青只觉这少女傲气凌人,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美目流波,周围果然红红的。

那少女见立青不语,气道:“你听到我哭声就想走过来看热闹是不是?我伤心你觉得很痛快是不是?哼!你别得意,像你这种人再多几个也不及我一根指头。”

立青心想这姑娘真是不可理喻,他想了想道:“你……你的指头的确……的确了不起,这么坚硬的石头也可划得动。”

他本想称她“小姐”或“姑娘”,可是再怎样也说不出口。

那少女闻言甚是得意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如果教你,包管你不到一刻也可以办得到。”

她这一欢喜,声音更显得悦耳,就如春日枝头黄莺儿啼叫一般好听,立青忖道:“如果她永不发怒,成天这样笑语如珠的说着,那可有多好。”

那少女从怀中取出一物,用小手按在那刻着“峨嵋天下秀”的石上,不住揉着,等了片刻道:“喂,你用指头去划划看,啊!我忘了,你工夫差得远,这石头虽然软了,你也划不动的,你用剑划划看,便知我说的不假了。”

她说话一味天真,并不知替人留下面子,立青满不在乎,好奇的用手一摸,那坚逾钢铁的石头,果然变得润滑柔软。

立青好奇之心大起,拔出剑来依言划去,那石头果然有如朽木一般,剑剑深入,石屑横飞。

他刻得兴起,不觉写完一首“兵车行”,还待写下去,那少女文学素养好像甚差,很多字认不得,可是偏偏要念,念了半天也念不出一个所以然,她见立青还要写下去,便不耐地挥手道:“算了算了,就算你字写得好,也不必这么神气。”

立青笑笑住手道:“你真有办法,你……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呀?”

少女笑道:“化石丹,你听过吗?我想你一定没有听到过,天下能够配制此丹的人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立青道:“你……你一定也是其中一个。我刚才听到有人哭,想来劝说几句,现在你既然不哭了,我还得赶路投宿哩!”

那少女道:“这周围几十里全是大山,你到哪里去投宿?像你这样路都认不得便到处乱走,不要迷在山中,给野兽吃了。”

立青心想自己明明依照路人指引之方向行走,怎会走错了,便向少女告别。那少女也不留他,立青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对少女道:“你刚才讲到野兽,我才想起适才来时,果然见到一只大虎两只小虎,你……你武功很高自然是不用怕,可是如果睡着了,可要小心点儿。”

那少女笑生两靥,立青只觉眼前一亮,心想这少女怕是下凡的仙女,又美丽又本事高,少女道:“你瞧见的可是一只大黑虎,两只小花虎?”

立青点点道:“正是,你怎么知道?”

少女笑得弯下身子,半晌道:“那是我养的呀,大乖小乖本来和白儿是顶好的朋友,不然如果是山里的野虎,不把你吃了才怪。”

立青觉得那少女好像很瞧自己不起,他虽则毫不介意,可也不乐意老是受人奚落,但他心中奇怪,忍不住问了一句道:“白儿……白儿是你的儿子么?”

那少女闻言,羞得脸色通红,怒道:“喂,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立青怔然不知所措,那少女轻叹一口气,柔声道:“这也怪不得你,白儿是一只顶乖顶乖的小猴子,它比人还懂事一点,昨晚给山上的和尚打死了。”

她说至此,眼圈又红了,立青安慰道:“一只猴子算不得什么,我有空捉一只给你。”

他一向住在乡下,是以对猴子丝毫不觉新奇可爱,那少女怒道:“哼!你说白儿算不了什么,比你这头笨东西可要聪明得多了。”

立青耸耸肩道:“猴儿鬼灵精有时真的比人还聪明些,你本事真大,养了这许多野兽,那黑虎你是当作坐骑吧!”

少女听立青赞她,果然回嗔作喜道:“这回给你这笨……笨人猜中了,大乖真会走哩,比最快的马还走得快,我骑着它到处耍子。”

立青看看天色道:“我得走了,赶到山上庙里投宿去。”

少女冷冷地道:“那些和尚个个都是杀胚,你被他们害了,休想我来救你。”

立青奇道:“和尚干么要害我?”

少女道:“你真没有见识,看你也练过几年武功的样子,怎么你师父就没告诉你,这峨嵋山的野和尚都是黑道中隐身佛门避仇的,暗地里还是干着杀人劫客的勾当。”

其实她也从没有听别人说过峨嵋僧人的恶行,只是她心恨爱猴被杀,是以加油添酱的把峨嵋山僧人形容得万恶滔天。

立青怪道:“别人都说峨嵋派戒律精严,有许多得道之士,你听谁说的啦?”

少女脸一红,似乎羞惭谎言被拆穿,立青并没注意,少女装得生气道:“我也懒得和你啰嗦,你要进鬼门关也由得你去。”

立青江湖经验毫无,他见少女认真,心中不禁又有些犹豫,暗忖如果真的像少女所说,自己白赔上一条命可不划算。正自沉吟之间,少女见他回意,便柔声道:“你要到哪里去?”

立青随口答道:“天南地北,东飘西荡,也没有一定的去处。”

那少女道:“那就这样好了,等我把这群和尚全部杀光,你便可以安安稳稳过峨嵋山了。”

立青心想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怎么开口闭口都是杀人,其实那少女只是一个人寂寞,想要找个人陪她聊天,是以用计困住立青。

立青见那少女以企求的眼光看他,他又习惯的耸耸肩,正想要答应不走,那少女蓦然一回转,身形如箭,窜进林里,立青连看也没有看清,便消失在黑暗中。

他等了半晌,夜风吹得很疾,风声中夹杂着山上各寺院悠扬的钟声,此起彼落,令人感到宁静无比。

立青心想:“久闻峨嵋是天下第一佛门胜地,高僧如云,听这钟声就透着无限平和,怎会像那少女所说?看来多半是女子量窄,心爱之小猿被杀了,因此横加毁谤。”

他愈想愈觉有理,事实上却也被他猜中,他见少女还不回来,便迈开大步走了。

立青才走得两步,背后一个像仙乐般的声音叫道:“喂,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立青只得又转回来,只见那少女俏生生地站在不远树上,她轻跃而下,就如柳絮坠地了无声息。

少女道:“我老远见你要走了,所以来不及只有从树梢上跳来跳去,找近路赶来,你瞧我倒像小猿子了。”

立青惊异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少女想道:“刚才我跟你说话时,背后有一个人偷听,等我发觉追去,竟然追不到了。这人武功不错,只怕就是杀我白儿的和尚。”

立青道:“我面对他怎么没有看到?”

他话一出口,立刻感到甚是羞惭,那少女抿嘴笑了笑,还好没有出言相讥。

立青又道:“你找我要我帮什么忙?”

少女笑意更深,说道:“你……你脾气真好,心地也好的,我要你帮忙的时候,一定会来找你的,我……我脾气很大……很大是不是?”

立青还没有回答,少女又道:“好,咱们再见了,你从这条路上山去,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达一庙,我还有要事要办哩!哦,你对化石丹很感到惊奇是不是?我……我给你一粒。”

她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递给立青,便飞身离去。立青愕然不知所措,连道谢也忘记了,耳畔传来少女的娇唤声:“那些和尚也没有这样凶恶,我刚刚是骗你的,你只管放心投宿就是,要走……要走半个时辰……时辰哩!”

她说到最后,人已走到老远,是以断断续续,立青只觉一阵茫然。

那少女先前对他很凶且蛮不讲理,他却满不在乎,温和地应付那骄纵女孩,最后少女竟然对他客气关心起来。

一种未有的滋味从他胸中澎湃起来,立青不知如何是好。

立青在峨嵋山上玩了数日,这夜一个人独自坐在林中听着松涛,忽然兴起思家之念,爹爹和韩叔叔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愈想愈是担心,暗忖:“自己已经离开爹爹隐身的村落千里以外,倒不如慢慢走回去碰碰看。”

他这主意一定,次晨便下山而去。

他心中惦念爹爹叔叔,再也没有来时悠闲。

每天白天赶路,找不到宿头便睡在山穴野庙之中,直往与韩叔叔分离之处奔去。

这天他又睡在一座破破烂烂土地庙中,睡到午夜,忽然胸中烦闷得紧,他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一赌气爬起身来,想到外面透透空气。

忽见供桌之后,一道蓝色光芒射在墙上,阴森森地显得十分可怕。

他素来大胆,犹豫了一会儿便推开供桌,借着屋顶上照进来的月光一看,吓得他倒退了五六步,原来那桌后坐着两个磷磷白骨的人。

立青定神仔细一瞧,原来是两个死人骨骸,一个手握着一把蓝森森的短剑刺入对方胸骨之间;另一个一手按在对手小腹之处,立青看了一会儿,心知这两人定是搏斗,结果同归于尽,死在这荒庙之中,也不知多久了,也没有人发觉,只剩下两堆白骨。

立青心想:“既然被我瞧见了,待明儿挖个洞把他们埋了便是了,免得再做孤魂野鬼。”

他主意打定便又睡去,次日果然挖了一个大洞,累了一个早上,总算把两堆白骨埋好,他心中想道:“这两人生前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怨,落到拼死决斗,他们再也想不到死后会埋在一起吧!人死了便一切都完了,何必在生前过分认真计较?”

他一向洒脱无滞,但道世人都应让人一步,其实世间恩怨名利,又有几个人能够摆脱?他俯身拾起遗落在地上的蓝色匕首,暗道:“一个人生前再是英雄,死了也和凡夫一样,一堆白骨而已。倒是这匕首不错,受了风吹雨打也不生锈。”

他收起匕首,走出庙门,忽然蹄声的的,迎面奔来一骑,那山道本窄,立青急忙向旁一闪,砰然一声,怀中匕首掉了下去,深深插在岩石之中。

那马上之人本已奔到十丈之外,忽然飞身下马,向立青走来,口中搭讪道:“小哥,你这匕首真不错。”

他边说边就俯身去拔,立青见他满面贪得之色,心念一动,握住匕柄,微一用力,竟然拔不动。他急中生智,用力一转,那岩石就如豆腐一般应手被切了一个圆柱。

立青运劲一挑,一个圆圆正正石柱飞起,随手拔出短匕。那马上汉子一见立青手上之短匕发着蓝光,心中想起一事,吓得脸色大变,慄声道:“阁下可是……可是司空大侠?”

立青天资敏悟,心中虽觉愕然,但脸上却毫无表情。他见那马上汉子身手甚高,如果动强来抢自己匕首,自己未必是他对手。他对这事一点也不明白,心知一开口便出漏洞,是以只哼了一声。

那汉子见立青毫无表情,更是惊恐万分,结结巴巴地道:“小的不知大侠驾临,大侠……大侠可怜小的不识你老人家,冒犯之处看在小的主人面上,多多担当。”

立青又哼了一声,忽然后面尘头起处,又来了高高矮矮几个骑士。

立青转过身一看,那最前面一个中年汉子翻身下马拜道:“司空大侠,您老……您老回来啦!”

立青只得挥手示意那人站起,中年汉子身后一个年约五旬老者作揖道:“大侠驻颜有术,十多年前小的在狼牙谷见过大侠一面,十年之后,大侠愈发年轻了。”

立青沉着嗓子道:“好说,好说,各位有事只管先行。”

那群人如获大赦,纷纷向立青长拜离去,立青心中好笑,暗自忖道:“这些人武功都不错,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看样子多半不是好人,但那司空大侠不知是什么人,这般人对他怕成这样子。”

他一路行去,心中很是得意,也懒得想这件糊涂怪事的其中因果,只觉得那几个汉子太粗心糊涂。

才走了几步,后面又是人声喧杂,立青心中好生奇怪,低下头来让那些人先行,自己跟在人群之后。

转了一个弯,前面豁然开朗,山洼中一大块光秃秃平坦之地,总有数百丈方圆,其中高高矮矮总有几十个汉子,席地而坐。立青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在此聚会,他见先前骑马几个汉子也在其中,暗想自己还是不露身形为妙,免得露出马脚。于是就闪到一个高丘之后,想等众人不注意时再溜走。

忽然场中喧哗声突止,一个老者站起身来,向场中诸人作揖道谢,众人也纷纷起身还礼,老者等众人静肃以后道:“各位师父为小弟之事远道而来,小弟真是感激不尽,待咱们办完正事,由小弟作东,请列位痛饮数日。”

他话还未说完,众汉子已轰然叫好,他身旁一个瘦汉叫道:“李老哥是天下第一酒客,他请咱们喝酒,真是口福不浅了。”

他干笑两句,众人纷纷附和,立青只觉他声音宏亮已极,震得耳膜嗡嗡发响,心想这样一个瘦汉,内力倒是充沛。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

一挥手对身后一个汉子道:“把奸贼推出来。”

那汉子应声从众人身后挟起一个青年,一掷抛在场中。那青年眉清目秀,长得甚是挺拔,虽然受制于人,脸上神色自若,并无半点恐惧之色。

那老者对众人道:“这小子死也不肯招认师承,以他所行所为,的确该当碎尸万段,老夫见他年纪轻轻,又怕是各位师父的弟子或有关系之人,是以请各位一同裁决此事。”

立青暗忖:“这人年纪轻轻,不知犯了何罪?”

他凝神听去,忽然背后有人冷笑一声道:“分明是怕人家师父是高人,想把责任推给这群贼胚去共同负担,还要强嘴。”

立青大惊回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一年轻人,满脸精悍干练之色。

那人见立青回头,便向立青点头一笑,立青感到甚是亲切,但觉这人虽然好像饱经沧桑,可是笑起来却是亲切诚恳。

这时,老者身后的瘦汉冷冷地道:“兄弟倒不信这小子嘴硬。”

上前向倒在地下的青年胁下戳了几下,立青旁边那人恨恨道:“这瘦鬼好毒的手法。”

立青问道:“怎么?”

身旁青年喃喃自语道:“他怎么还不来?再迟些就一切都完啦!”

立青见他满面焦急愤怒的样子,他注目一看,那场中的青年似乎强熬着痛苦,苍白的脸上豆大的汗一颗颗往下滴,立青不禁大感同情。

那瘦汉道:“小子,只要你说出师承,老子给你一个痛快。”

场中青年哼都不哼一声,目光中一片漠然,似乎对所受的痛苦置之度外,这当儿还在想什么别的事情。

立青问他身旁青年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那青年似乎没有听见,不住自语道:“再等一刻,大哥再不来,只有一个人干了。”

他见立青疑惑的看着自己,低声道:“场中这人是血性青年,这老家伙是无恶不作的坏胚,是以结下梁子,可是他偏偏和这老家伙的女儿要好了,这坏胚的女儿可不像他,真真是个好姑娘……啊,不成了,我们得赶快去救,不然再挨下去,他一定会废了。”

立青自忖武功低微,说道:“我们?我们一齐去?”

那人一怔,随即道:“对了,你和他一面不识,我不该拉你去冒险。”

他说完纵到另一坡后,这才现身窜入场中,立青心知他不愿自己身形被发现而遭连累,心中好生感激。

那人手挥长剑对准瘦汉就是一剑,众人见突然来了一个捣乱的,都起身围住那人。那人武功甚好,剑光闪烁中,连连劈倒几人,立青看得心头大喜,几乎喝起采来。

那瘦汉冷笑一声,一挥手,从人群中走出四个人,围住那青年进招,打了一刻,瘦汉忽然失声道:“原来又是你,流浪汉林立,你以为你脸上涂黑便骗得过我们?咱们也不为难你,你走开就好啦!”

他似乎对那青年有些忌惮,那被唤着姓林的青年手上长剑连攻几招,逼退五人道:“好哇!伏波堡五位舵主,只要让在下将这位带走,咱们当家的一定不忘今日之情。”

那瘦汉道:“流浪汉,我是看在你大哥面上才放你一条生路,你别以为伏波五雄怕了你们。”

林立又攻了两剑,渐渐走近倒在地下的青年身旁。伏波五雄以五战一,犹自守多攻少,瘦汉大喝一声,一剑直逼林立面门,林立回剑一挡,另外四支长剑一齐压了上来。

林立面无惧色,一剑挑了上去,六支长剑像凝在一堆,立青看得紧张万分。

伏波五雄运尽生平之力也占不了上风,林立脸上笑意时露,内力绵绵不断,伏波五雄眼看不妙,忽然林立虎吼一声,向后便倒,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伏波五雄五支长剑齐腰而断。

原来林立眼看得胜,忽然背后受人暗袭,他全力运在右手剑上,只有一扭腰躲过要穴,闭住气运力一逼。震断伏波五雄长剑后,只觉背脊一麻,劲力全失,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

瘦汉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他那几个拜弟连忙上前扶着他。那伏波五雄老三最是暴躁,眼看兄长受伤,提起林立拍拍两记耳光,只打得双颊红肿,满口鲜血。

瘦汉调息一会儿,起身说道:“这厮不知好歹,咱们既然已经得罪了他,就干脆把他也收拾了。”

他说完又踢了两脚。

立青忍无可忍,他虽是随意的天性,可是在心底深处还是隐伏着侠义之心,每到必要关头,这种力量便会发挥出来。他平生处处让人,可是一旦决定了的事,就没有人能改变了。

当然他一生决定的事是太少了,只有在危机重重之际,而韩叔叔知他个性,故动手点了他穴道,不然他是怎样也不肯走的。

立青灵机一动,大踏步走出坡来,叫道:“诸位且听在下一言。”

众人一看又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那先前与立青在路上相遇的马上汉子首先叫道:“司空大侠,司空大侠,您……老也来了。”

众人之中颇有几个老江湖,对“司空大侠”这名儿真是如雷贯耳,不由肃然起立。

立青装得大刺刺模样,沉吟半晌道:“适才在下已经在旁看到一切,这位嘛——暗剑伤人,不是大丈夫行径。”

他指了指暗算和伏波五雄大战的青年的人,那人面红耳赤,目光中含满了愤怒,却是不敢反唇相讥。

立青又道:“不是在下多事,就以适才列位这种以多击寡,还要暗剑伤人的行为,在下就一万个看不过去。”

他逼于情势,不得以愈说愈凶,好像真的是基于正义挺身而出,那主持的老道一揖道:“司空大侠来得正好,有大侠替我们作主,再他什么三头六臂的东西,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立青被他一捧,对他恶感消了几分。

立青毕竟是少年人心性,好奇而不知厉害,隐约间真以为众人对他都唯命是从,便点头道:“你且说说其中原委。”

那老者道:“这厮杀人弟子,淫人儿女,大侠认为该当何罪?”

立青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他一转念道:“你说他杀人犯戒,我瞧他清清秀秀的不像那种人,你且拿出证据来。”

那老者刚喜“司空大侠”入了自己圈套,只要司空大侠赞成自己所行,那么天大来头也不用怕了。

这时听“司空大侠”追根到底,他脸色大变,一时之间呐呐说不出话。

立青见他变色,只道他心虚,但又逼了一句道:“只要你说出证据来,在下便可撒手不管此事。”

那老者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立青见众人都是怒形于色,他冷哼两声,寻思下一步骤。

老者咽下一口气,沉声道:“这人侮辱的就是老夫小女。”

立青很是奇怪,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披头散发飞奔而来,一路哭喊道:“别杀他,别杀他。”

那老者脸色铁青,对身旁一人低语了几句,立刻从人丛中走出两人,上去强扶那女子而去。

立青扬手道:“且慢!”他转身向老者道:“这就是令媛了。”

老者老脸通红,立青又大剌刺地道:“这就是你不是了,你女儿分明和那人很要好,你却偏偏说别人欺侮你女儿。依我看,倒不如大家成为亲家,在下也可喝杯喜酒。”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还道颇为有理,那老者脸上由青变红,由红变白,一刻之间转了好几次,最后一咬下唇道:“既是司空大侠吩咐,在下遵命就是。”

他懔声说着,似乎忿怒已极。立青见自己混冒的名号真管用,不禁得意之极,对那瘦汉道:“就请老兄替他二人解开穴道。”

瘦汉看了立青一眼,俯身去解穴道,蓦然石后唰的一响,众人还没看清,场中已立了一个英挺壮汉。

那老者一见,忙向立青一揖道:“在下吴志天,代表吴家堡恭祝大侠长命百岁。”

立青见他脸上毫无表情,虽知他无诚意,但他年幼面嫩,别人给他客气,他也只道:“岂敢岂敢。”

老者一言不发,率先前走,那刚来的壮汉冷冷地道:“吴老大,伏波山五舵主,咱们这笔帐记下了。”

那吴志天也冷然道:“别人怕你林璜的风雷掌,老夫却是不怕。”

他受了一腔怒气,此时再也按耐不住,不禁反唇相讥。

姓林的壮汉也不理会,回顾倒在地下两个青年,他向和伏波五雄大战的青年道:“老二,怎么了?”

林立站起身来道:“大哥,你怎么来得这么迟?”

他虽满面精悍,可是在壮汉面前却是稚气十足,一开口便怪他来迟,那姓林的壮汉见他无恙,呵呵笑道:“有一件事情耽搁了。”

这时场中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立青、林璜兄弟和那受制的青年。老者的女儿,奔到那青年身旁,低声的安慰他。

立青见她目光中充满了爱怜,柔声地向那青年诉说着,林璜问他兄弟道:“这位是谁?”

“司空大侠。”

林璜大惊拜道:“原来就是失踪十年的司空大侠,难怪那批东西怕成这个样子。”

正在这时,那女子忽然尖声哭道:“大哥,你是不肯信我的了。”

她身旁青年惨笑道:“我相信不是你害的,又有什么用,我……妹子……我已成了废人了。”

那女子哭了一阵,忽然住声站起,她凝视着青年的面孔,眼光中尽是柔情蜜意,良久,她道:“好,大哥,这样你总肯原谅我了。”

她话未说完,一头撞向一块大石上,立青、林璜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撞得头盖破碎,死在地上。

那青年惨笑连连,声音比哭还要凄凉,他挥手向立青示意,立青走了过去,那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对立青道:“这是我无意……无意间得到的昆仑心法,司空大侠仗义拯救晚辈,晚辈无以为报,这个千万……千万请大侠留下,大侠武功高强,这其中全是高深武学,只有大侠能够参悟了。”

立青正要推辞,那青年回头对林氏兄弟叫道:“两位一再顾我,小弟衷心感激,只有来生报答了。”

他说完飞快向大石撞去,立青拉了一把,竟然拉之不住。

林立大叫一声,上前一看,只见那青年气息已绝,他不禁放声大哭,林璜叹息道:“这人性子烈得很,他武功被人所废,死了倒落得干净。”

立青问道:“这青年是两位朋友么?”

林立一怔,随即道:“萍水相逢,我兄弟见他处境可怜,便伸手管闲事啦!”

立青心中一阵激动,林璜道:“我兄弟人称风雷掌林璜,流浪汉林立,大侠有所吩咐,在下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便和林立动手埋了男女二人,立青呆呆站在那里,两人填平了土,对坟上行了一礼,向立青道声再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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