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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青衫泪影

且说立青别了那少女,他骑在黑虎上颇感新奇有趣,这虎久经少女驯养,已然通晓人意,跑得又平又稳,立青心想:“她是无忧王后的弟子,难怪武功这等高强,有这样好的师父,在江湖上行走,自然无人敢惹了。”

他抚弄少女所赠金剑,吟着上面刻的八个小字:“知足常乐,无忧无虑。”

心中突然若有所感,一时之间,但觉千思万潮,想了好久,也没弄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立青盘算一会儿,决定还是到雁荡山去,据心如那小和尚说天下高手都聚会于雁荡山,定然可以从高手口中探得父亲和韩叔叔行踪,既然追不上梅老先生,只有到雁荡山去算是上策。

“知足常乐,难道知足就真的能常乐吗?像我从不曾要求过什么享受,只要能安安静静陪着爹爹和韩叔叔过日子,那便满足了,其他根本连想都不曾想过,可是我现在呢?爹爹叔叔生死未卜,我……我是一个真正知足的人,但我却连最根本的愿望都达不到,我还能快乐么?”

他反覆想着这个问题,心中总是不能释然……

“那少女……”他想:“上天给她一副可爱漂亮的面孔,又给她一个这样好的师父,她倒是该真的满足了。唉,知足常乐,这只是对万事皆如意的人说的。”

突然黑虎一停步,立青一惊,低头一看,原来前面是个万丈深渊,那黑虎转身回头跑了十几步,清啸一声,飞步向渊边冲去,立青喝止不及,只觉如腾云驾雾,已经到了对岩,那黑虎似乎有意卖弄,回转虎头,虎目连眨,得意非凡,立青不觉甚是好笑。

他摸看路径,暗忖:“这虎一跃,至少可节省半天路程。”

这时月正当中,已是三更时分,立青心想这虎性子甚烈,要它正跑在兴头上突然停止,定然很不乐意,心一横索性赶个夜路,但觉夜凉似水,通体凉爽无比。

立青放目前望,那小路狭窄多刺,暗忖如果没有这坐骑,真不知如何走法,他伸手把小金剑放入怀中,忽然摸到一本小册,正是那日在峨嵋山附近,自己冒充“司空大侠”时解救之少年所赠。

他一想到那血淋淋惨事,心中不由发毛,是以一直不曾取出看过,这时觉得无聊,借着月光,便取出阅读。

那小册封面用篆字写着“昆仑心法”四个大字,下面写着“极乐真人署”。他翻开一看,尽是东扭西弯的符号,竟然一字不识,立青好生失望,那小册纸色已黄,显然年代已久。

立青暗忖:“那少年临死之时送给我,瞧他脸色甚是凛然郑重,多半是什么高深心法,可惜我一字也看不懂,不知是那里的文字。”

他摸着小册,不由又想起那日之事,立青轻轻叹口气,暗忖:“那少年也太认真了,还有,唉,那女孩子也真想不开,为了一句话便去寻死,这世上有些事难道真该这么认真么?”

“像我从来就不愿去伤害任何人,可是有时被逼,不得不出手打斗,不然就会被人杀害,看样子世人要想与世无争,真的做个好人是不易的了。”

他想着想着,又想到初会无忧王后徒儿的情景,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这女孩天真得紧,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啊,她叫秦琪,她……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又送我她心爱之物,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是对我有了爱慕之意?”

他想到此,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惊奇,可是又觉得很不应该如此胡思乱想,他暗暗地道:“立青呀立青,别人对你好,你就想得这么非分。”

一时之间,立青觉得四周有无数面孔在嘲笑他,简直无地自容。他定神一瞧,月光下树影修长,风声沙沙动着树叶,什么也没有。

立青用力打了一下头,暗骂自己道:“立青呀立青,亏你还自命开朗无滞,今天是着了魔么?一点点事想过半天也想不通,而且这样激动?”

他这一冷静,觉得刚才思想很是可笑,他放声大笑,想要把那种从未有的怪想法去掉,可是笑声完了,心中还是耿然,立青忖道:“武功是一定要学好的,不然便遭人耻笑。”

他不知不觉已动了争强好胜之心,他表面虽然是满不在乎,其实这“名气”之念一动,便由不得自己,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立青从小不喜与人相争,韩叔叔授他武学,他虽天资敏悟好武,又能专心向学,可是由于天性淡泊,进展虽快,却是不能积极,要知天下任何学问,必须精研钻究,才得有大成之望。

武学一道更得精钻深入,立青这一转念,终于造就日后武林的一枝奇葩。

立青一路行去,忽觉背后风声有异,他回头一瞧,不见任何踪迹,可是走了一会儿,背后风声又起,立青头未转先叫道:“何方高人,请现面好让晚辈拜见。”

背后一个幼嫩无比的声音接口道:“什么高人,老朋友来了。”

立青一听,原来是心如和尚的口音,他大喜之下,拍拍虎头,停止疾驰,只见心如欢叫道:“方兄别来无恙,小僧这厢有礼。”

他脸上笑容可掬,更显得面如满月。

立青下了虎背笑道:“小和尚,想不到咱们又相会了。”

心如道:“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化石丹吗?几乎惹出一件大大祸事来。”

立青知他和秦琪动过手,当下故作不知,惊讶道:“什么祸事?”

心如咋舌道:“你那化石丹是个小女子送的罢?她见我和尚有这玩意,还道我害了你,强抢过来的,这便要与和尚我动手。”

立青道:“这化石丹确是一个女孩所赠,小和尚你武功高得紧,一定得了大胜吧!”

心如被他一捧,心中很是畅快,他摇了摇大脑袋笑道:“这女子凶得很,和尚我可没占着上风,她说还要来找你麻烦,我和尚这才动了三昧真火,给她一点颜色看看,方兄,你道和尚我大力金刚掌如何?”

立青道:“小和尚别尽吹牛,后来怎样了?”

心如得意道:“我道她功力总不会高于那只飞狐,还有……还有什么……什么铁掌司空凡。”

他随口说着,装作对大战飞狐及铁掌的事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在少林从未与人真正交过手,这次初会二大高手,他记得比什么都还清楚。

立青知他心意,不由好笑,心如道:“结果嘛,她功力虽比不上飞狐那家伙,和他们也已差不好远了,这家伙一个女子,真亏她练就如此功力。”

他不知从那里听到“家伙”二字,满口说个不停,立青再也忍耐不住,笑出声来。

心如不理,继续道:“我和尚怕她真来找你老兄麻烦,待她这家伙走后,愈想愈不是味儿,如果这妞儿为难你,我和尚怎够得上朋友,所以不远千里赶了来。”

心如滔滔不绝的说着,尽是江湖腔调,哪里还像一个念经吃素的人。

如果少林掌门无眉大师在旁,一定会吃惊不已,定要罚他面壁数年了。

立青心想这小和尚才数日不见,嘴上竟流利到这种地步,知他一定又交了不少朋友,立青便道:“小和尚,谢谢你啦,她并没来找我麻烦,反而又送我这头坐骑。”

心如满脸羡慕,他伸着大拇指不住赞道:“方兄还是你行,小和尚心服了,那妞儿凶得叫人心寒,竟然会对你这样好,真是异数了。”

立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小和尚,咱们这就一同去雁荡山。”

心如摇摇光头道:“不成,不成,我还有要事待办。”

他口中说着,眼睛只是注视着立青身旁黑虎,立青心念一动,暗自忖道:“不好!不好!这小和尚定是爱上这头虎了,我得想个办法快溜才成。”

立青一念方毕,那小和尚果然笑吟吟地道:“方兄,你那坐骑端的神骏,小和尚使出全身功力,也只能与它赛个平手,久了便不成啦!这虎骑起来又威风又……又舒服,我和尚若有这么一头,真是心满意足了。”

立青心想“果然来了”,他不动声色笑了笑,心如忽然愁眉苦脸地道:“方兄,武当小道士的可恶之处你是一定知道了,这批恶道士仗着他们掌门人一点小小威名,随便走到那里都是那副骄气凌人的样子,嘿嘿,我小和尚可看不顺眼,可不愿卖帐哪!”

立青道:“武当小道士又惹你了?”

心如道:“也差不多,我一路追你来,碰着武当小道士,小道士们在我和尚面前欺侮好人,耍道爷脾气,这分明就是要我和尚好看的。”

“我想起师父的告诫,这才忍住气装迷糊,后来这般人竟然愈来愈是得意,说起我少林的长短来,我正想给他们一点好看的,忽然看见你老兄骑着黑虎好不神气,我和尚一乐便来追你哪!”

立青道:“那些道士既然已经走远,那便算了,小和尚,冤家宜解不宜结。”

心如忽然万分激愤的道:“我和尚也是如此想,可是方兄你道他们说什么,真气煞我和尚也。”

立青道:“什么?”

心如道:“小道士们说少林整个庙里和尚,都抵不得他们掌门人一根指头,还说什么上次一个少林俗家弟子得罪了武当派,吓得少林寺全体僧人胆栗心寒,生怕他们掌门人再闯少林,杀个落花流水。”

他愈说愈是激动,立青不由甚是同情,问道:“武当掌门人曾闯过少林么?”

心如和尚寒着脸道:“武当掌门人就是‘道僧王后’中的头一位,当年的确独闯少林寺。”

立青点点头道:“少林寺当真没有人抵得过他么?”

心如苦笑道:“事实上虽是如此,但我总不相信,我隐约间总觉得少林寺定然藏着绝代高手,只是没有露面罢了!”

立青道:“那些小道士信口胡说,小和尚也不必计较。”

心如道:“如果我不与他们些许厉害,还道我少林当真无人,唉,现在说也迟了,小道士怕早就走远了。唉,我方才如果一直追上去,只怕已追上了。”

他连声叹气,神色甚是懊丧,立青虽知他有几分作伪,但见他圆脸灰败,心中很是不忍。

立青到底面嫩,被这聪敏无比的小和尚一挤,只觉小和尚为了担心自己而误了事,不由很是惭愧,他灵机一动,忽道:“小和尚,别心急,我这黑虎借你骑去,等你追上道士,给他们一点颜色看,再到雁荡山来找我。”

小和尚大喜之下,对于立青所说只听到三成,他没听清楚,还有立青将黑虎又送与他,他下意识的迸出一句话道:“出家人怎可如此贪得,方兄这个……这个千万不成。”

立青见他一脸祈望之色,口中却如何说,完全是违心之言,他连忙再说一遍道:“小和尚这虎借你去追道士,到了雁荡可要还我哟!”

心如只要有虎可骑,还有什么不答应,当下满口应诺,眉飞色舞,立青暗忖:“如果秦琪那女孩知道我把黑虎又借给小和尚,一定会气坏,不过小和尚是有大事,我只借给他,想来也没有什么违理之处。”

他这自我解嘲的一想,便感心安理得,心如骑上黑虎,向立青告别,立青想起一事忽道:“小和尚,别骑着黑虎到处乱闯,事完了便回来,可也别伤人了。”

他怕心如乱走,又被秦琪撞着,引起误会。

心如挤眉弄眼,神色得意已极,他连声答道:“这个小和尚省得,方兄只管放心,这虎如果到处乱走,别说吓着了人我和尚担不起责,就是吃了别人家畜什么的,小和尚也赔不起。”

他对答如流,实是流利无比,立青苦笑向他挥挥手。坐骑既然借给小和尚了,他寻思不如明日再走,便拣了一棵大树,折下一大把树枝,打扫干净靠着树睡了。

他流浪江湖,对这夜宿荒野的经验,已经是多而不怪,一觉醒来,天色已亮,立青望望天,心中暗暗奇道:“昨晚明明是明月如镜的好天气,怎么一夜之间,漫天堆满了阴沉沉的乌云,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了。”

他站起身整理一下服装,又迈开步子往雁荡走去。

走了不久,只见前面地势险峻,下面都是如刀一般锋利的岩石,立青转了个弯,忽见一个青衣女子俏生生蹲在路上。

那路很是狭窄,青衣女子刚好把去路挡住,立青打量那女子一眼,只觉她面上白皙无比,想是多年不见日光,是以白得出奇。

那青衣女子不住用剑在地上画来画去,勾成很复杂的线条。一会儿又用脚抹去,她专心一致的工作,似乎没有发觉立青站在身旁。

立青站了半天,他先见青衣女子正在凝思,不忍打扰她。这时见那女子想个没有完,他急于赶路,不由轻咳一声。

那女子抬头瞧了立青一眼,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画线条。立青见她满脸疲倦神色,可是肤色白得有出尘之感,简直就不像人间食烟火的凡人。

立青耐着性又等了一会儿,青衣女子仍然画个不休,天上乌云愈堆愈厚,忽然一声焦雷,半空下起倾盆大雨。立青见前无站后无店,心中暗暗叫苦,他取出雨伞,看看那女子仍然蹲在路上,对于大雨似乎毫不放在心中。

那青衫不一刻便湿了个透,立青心中不忍,连忙用伞把青衣女子遮蔽住,那伞原是供一个人使用,立青这一替那女子遮雨,自己便淋湿了。

大雨淋沥下个不停,青衣女子原本穿得单薄,这时一被雨淋,衣服便像贴在身上一样,十分不雅,立青掉转头不敢看,那青衣女子忽然喜道:“是了是了,这里放一堆石子,便把这阵凶煞之气全部隐蔽,任你一等一大家也会陷地而不知,真是妙透了!爹爹一生精研武侯阵法,只怕就是这招没有参悟透。”

她自言自语说着,忽然哦了一声,立青回头一看,那女子面色失望,两眉凝聚,显然又为一道难题所困。

立青见她已似殚尽心智,仍然不得解答,不由也替她急了起来,青衣女子喃喃道:“这里放一堆妙则妙矣,只是‘绝’门就有漏洞,如果真的高手,便可乘隙破阵,这最后一堆石子好生难放。”

立青知她在苦思一种阵法,暗忖:“这女子不过二十多岁,瞧她苦研阵法,已到了不能自休的地步,不知是什么路数?”

那青衣女子忽自语道:“放在‘休’门上角吧——这阵又显得太险恶小家气,放在右角哩——又嫌全阵松懈。唉!爹爹书上也没说明,看来武侯绝阵当真要久绝失传了。”

立青忍不住道:“喂,你一时也想不出,不如歇歇,等会儿再想吧!”

他话才出口,忽觉自己失言,他怕那女子误会自己轻视她,正想再解释两句,只见青衣女子手支住头,埋头正在沉思,根本就没有听见。

立青好生惭愧,他暗忖自己最近是怎么了,什么不要紧不关己的事,都会局促不安,其实他那知道在这个多月流浪江湖的日子里,飘泊生涯的见识和遭遇,已在他心里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自小顺性随便,胸襟开阔洒脱,从不认真斤斤计较,可是一连串的不幸,一连串的新奇遭遇,使这个纯真朴实的少年,对人生起了新的看法。

那青衣女子又低声道:“如果放在左角,好是好的,全阵严密无懈,可是‘杜’门便失去诱敌作用。”

立青看着天色渐渐明朗,心想山上气候说雨便雨,一刻便又晴朗,他随口应道:“那你就放在右下角吧!”

那青衣女子依言在图形右下角放了一小堆石子,她看了半天,忽然喜不自胜,轻声道:“对,就是这样,我真笨极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堆石子一放,攻中有守,守中有攻,普天之下,再无人能破得这阵了。”

她抬头一瞧立青,出现她眼前的是一张俊秀诚恳的面孔,她满怀惊奇钦服,柔声道:“你……你是谁?怎识得……识得这阵法?”

立青摇头道:“在下对阵法一窍不通,适才只是顺口胡言。”

青衣女子心中虽不相信,但她天性柔和,从不和别人争论,她见眼前是个俊秀少年,更是不好意思争吵。

立青道:“天晴了,在下这就赶路去。”

青衣女子看看四周低声道:“刚才下大雨,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哟,是你……是你撑着伞,一直站在我身旁?”

立青点点头道:“在下见姑娘苦思阵法,是以不便相惊,适逢大雨不止,是以……是以……”

他不愿夸张自己功劳,是以后面的话说不出口,那青衣女子接口道:“是以你就替我撑……撑伞,真……真谢谢你。”

她向立青看了一眼,忽然脸色一红,再一瞧自己身上湿衣,不觉羞不可抑,她头低到怀中,扭扭捏捏道:“你……你……一直在旁么?我这样子……”

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一样,几乎像在啜泣,立青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似乎自言自语道:“我……我头一直转在别处,这场雨下得真大,那小河沟水都涨满了。”

立青知那女子害羞,他自己心中也是窘得紧,又不好意思向她解释,只有背转头,对山上石头说着。

青衣女子暗道:“该死该死,这副鬼样子给他瞧着了。”

她天性害羞,这时在这少年男子面前,自己一身湿衣服贴在身上,她羞得几乎昏倒,乘着立青回头说话,悄悄地溜到林子深处。

立青见青衣女子并不回答,便站起身来想要走路,忽然发觉背后空无一人,青衣女子早就走了,立青如释重负,搓搓手长吁一口气,开步便走。

那山峡下水声隆隆,适才一场大雨,竟引起数处山洪爆发,水势如千军万马,白沫急湍,甚是壮观。立青暗自庆幸,寻思如果不是黑虎一阵急赶,怎会爬到这高地势,如果在这崖下,真是不堪设想。

立青沿着山路又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突感身上甚是疲倦,他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算算离雁荡山还有数日路程。离雁荡山愈近,立青心中愈是紧张,爹爹与韩叔叔的音讯,马上便可知道,是好是坏,立青只觉茫茫然一点把握也没有,但乐观的他,却尽往好处去想。

立青这一坐下,休息很久却并未恢复,只觉额角金星乱冒,胸中热躁烦闷无比,他一按额角,竟然火热热的烫手,他暗自忖道:“多半是昨夜天气变化受了凉,今日又淋了雨,连日赶路又太疲乏了些,是以病了。”

他强自挣起,想起韩叔叔所授内功可以治病,便盘坐起来运功。他武功虽不高,可是受韩叔叔上乘内功相授,在内功方面已甚有根底。

这一运气,在周身行转一次,只觉身上轻松不少,不觉沉沉睡去。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立青打了几个寒栗,醒了过来,额角疼痛,头都抬不起来,他站起来又昏沉沉倒下。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立青忽见眼前一亮,仿佛又回到避难的小村,那里人声喧杂,呼啸声和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立青仔细一瞧,但见七八个大汉正围着两个人厮杀,那两个人面貌模糊,可是立青只见着个影子,便已知道那是谁,那是他最亲爱的爹爹和韩叔叔啊!

那两人浑身鲜血犹自奋战不已,立青欲高声叫爹爹叔叔快逃,可是如骨鲠在喉,再怎样也叫不出声。立青正在大急,忽然唰的一声,韩叔叔又中了一剑。立青大叫一声爬起身来,揉揉睡眼,呆呆站在那里,有围墙的房子不见了,那群大汉不见了,爹爹和韩叔叔也不见了。

立青此时热度已高,神智模糊不清,也辨不清到底是幻是真,他只有一个意念,便是立刻赶去雁荡山寻爹爹去。

他吸了几口气,一步步往前走,前面是险恶的山路,还有茂密的林子。立青内功底子好,仗着一口真气和一股决心,虽然病体沉重,仍然强自支持,忽然前面一块山石,横挡住小路,适才一阵暴雨,从高处冲来,立青一跳,四肢无力竟跳不过去,他喃喃道:“我一定要跳过去,跳过去,我要立刻去见爹爹!”

他作势再跳,蓦然青影一闪,一个亲切的声音道:“别跳了,你病得很重,又走得很累,该歇歇啦!”

立青喃喃道:“我不累,我不累,我还要走的。”

他定神一瞧,原来正是早上所遇青衣女子,那女子柔声说道:“好,好,歇歇再走。”

立青只觉两脚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

那青衣女子叹息一声,看看立青昏迷不醒。她正想去扶立青坐起,忽然想到男女有别,雪白的脸孔羞得通红。

她沉思一下,伸手折下两根粗大树枝,顺手一拂,拂中了立青睡穴。

青衣女子这才放心,她将立青挑起,平放在二枝上,如飞走去。跑了老半天,地势豁然开朗,山腰子里竟是一大块平地,上面疏疏落落有十几家小茅屋。

青衣女子跑近一家茅屋,伸手拍门,那门呀的一声敞开,出来一个发髯皆白的老者。

青衣女子道:“这里有位病人,老伯家可方便,能不能让我们借住几天?”

老者见青衣女子怯弱单薄,竟能一手挑起一个男子,他惊奇之下,连道:“这位得的是什么病?出门人遇急病,真是大大不幸,两位不嫌寒舍简陋,就请休息几天。”

青衣女子见老者谈吐不凡,态度十分热忱可亲,便道声谢,进了茅屋,那茅屋内部甚敞,地上桌上一尘不染。

老者伸手接过昏迷的立青,把立青放在床上,他探了探立青的脉,回头对青衣女子道:“老夫幼时念过几本汤头诀,抓过几年药草,这位老弟脉相弱而急促,怕是伤寒之症。”

青衣女子大喜,有如解决一大难题,她道:“老伯原来是大夫,快请为……为他开个药方,我这就去抓药。”

老者沉吟一会儿道:“这大寒之症如果及早治疗,原也算不得什么重症,只是这位老弟受寒之后,又强自支持劳累,此刻看脉相,已是寒入内脏了。”

青衣女子凝神听着,不住点头,似乎对老人之言颇能领略,老者拿起一支笔,俯在桌上,开了一个方子,青衣女子接过来,飞快看了一遍,脱口赞道:“高明,高明。”

那老者一捋白须道:“姑娘原是行家,老夫倒失敬了。”

青衣女子连忙支开道:“这附近可有药铺?”

老者道:“离此十里外有一小镇,姑娘如能骑马,一来一往只须半个时辰,不然老夫就请隔壁小厮去买一帖药来。”

青衣女子连道:“不用,不用,老伯只须借我坐骑便成。”

她骑上马,不到半个时辰便买得药归,老者指点她如何煎,青衣女子颇为乖巧,老者只说了一遍,她便分毫不错的把药煎好。

青衣女子煎好药,老者指着立青道:“待这副药服下去后,如果两个时辰之内不见变化,便无危险;如有变化,千万赶紧来找老夫,老夫就在桥头沽酒下棋。”

青衣女子点点头,神色却不以为然。老者才出门,青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支空心短竹杖,那竹杖两头蒙上了一层薄膜,青衣女子将竹杖一端靠在立青脉上,一端紧紧握住,专心一致的切脉。

过了半盏茶时间,青衣女子将杖一收,托颊凝思想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如果是我开方,我就加三钱麻黄,只是这麻黄是大发之物,对他身体却是有害。”

她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种适当的代用药,她心想:“如果是别人来医,我这三钱麻黄一加,就如画龙点睛,包管药到病除。我这样犹豫不决,就怕药性太重,伤了他身手,我……我……对他怎么……怎么这样关心?”

她脸色一红,下意识四周看了看,四周寂然无人,她羞意略减,手中握着那小包,包中正是麻黄这味药料,她竟迟迟不能将它合入药罐,煎成药汤。

忽然房门呀然一开,那老者手提酒壶,迎面便向青衣女子一揖到地,口中说道:“以杖代手,姑娘已是大国手地步了。”

青衣女子脸上又是一红,老者喃喃道:“麻黄三钱,配入我原方中野参半钱,攻寒追补,确是上上手笔。”

青衣女子喜道:“老伯,你也认为如此么?”

老者点点头,青衣女子以目示意,那老者恭恭敬敬道:“姑娘只管吩咐。”

青衣女子将药递给老者,老者服侍立青服下,忽向青衣女子道:“老夫看走了眼,班门弄斧,真教我在姑娘这个行家面前贻笑大方了。”

青衣女子谦逊道:“老伯医道高明,何必谦逊若此?”

老者神色凝重,忽然问道:“热疮大毒,何物能愈?”

青衣女子毫不考虑道:“麝香以拔毒,蛤士以滋润,大黄以净身。”

老者道:“如果病人体弱,经不得大黄刺激,则又如何?”

青衣女子道:“滋而后泻,犹如水势向下,顺理成章;不滋而净,如火上加火,病人自然受不住啦!”

老者躬身再揖道:“多谢姑娘以上乘医理相授,老夫茅塞顿开。”

青衣女子笑道:“如果你再不放心,再加两钱麻杞。”

老者连声道:“佩服,佩服。”

神色之间对这青衣女子,已是心悦诚服了。

立青出了一身汗,次晨病已好了大半。他一睁开眼,只见青衣女子端坐在床边不远,正在无限温柔的望着自己,立青觉得一阵亲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青衣女子道:“我们住在一个老大夫家中,你别操心瞎想,过两天病就会好的。”

立青道:“我病已好了,我还有急事。”

青衣女子道:“好的,我们明天就走。”

她温柔之极,一直顺从立青的意思,立青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青衣女子看见立青长衫被汗透湿,她心念一动,偷偷取了立青衣包,翻开一看,只有几件汗衫小衣,倒是洗得干干净净,忽然一个念头浮了起来,她突然羞得抬不起头,暗忖:“我只要半天功夫便可替他缝好一件合身袍子,可是……可是……如果被他知道……被他知道我替他缝衣,那可羞死人啦!”

她偷偷一瞧立青,只见立青又已安稳的睡去,她心想:“这孩子一个人在外流浪也真可怜,连件换洗的外衣都没有,唉!我就算做件好事,替他缝上一件吧!”

她想到此,一种女性保护别人的天性袭上心头,心一横又到镇上去量了一丈几尺布,默想着立青身形,一针一线的缝了起来。

那老者笑眯眯的瞧着她,她仿佛心事被人看穿,红着脸走出门外,搬了一个凳子,坐在草坪上缝衣。

草坪上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玩耍着,那小女孩用剪刀剪了些小人小马,她拿起一个小纸人对男孩道:“吴哥哥,这个是你,骑一匹大白马。”

那男孩正玩着面前一大坪粗砂,专心一志的在筑砂屋,闻言对小女孩子笑道:“玲妹妹,谢谢你啦,你猜猜看,我这房子是砌给谁的?”

那小女孩道:“我怎么知道呀!”

小男孩正色道:“这是给我新娘子住的。”

小女孩红啧啧的脸更红了,她低声道:“吴哥哥,你给你的新娘子住在这样小屋么?”

那男孩道:“是啊!是啊!我的新娘子虽小,她也住不下这沙屋,玲妹,我将来做幢大屋子给你住。”

那小女孩低着头,又是欢喜又是害羞,青衣女子见他们玩得有趣,像真有这么回事,不觉甚感温馨可爱,那小女孩低头又剪了几刀,剪出一件纸袍子,对小男孩子道:“吴哥哥,你马也有了,身上可得穿漂亮点,喂!吴哥哥,待我妈妈肯让我真的用布裁缝,我就缝件新袍给你。”

小男孩甚是得意,他伸伸舌头:“是啊!哪个不称赞我小媳妇儿聪明。”

小女孩伸手遮住男孩的口,嘴中连说:“谁是你小媳妇了?”脸上却是喜悦十分。

青衣女子呆呆看着这对孩子,这两个孩子拉着手跑开了,青衣女子一失神,手指被针刺了一下,她一痛之下,心中暗忖:“这缝衣的事,原是媳妇儿的事,我……我怎……可以……真羞死人了。”

她想了想,忽然自作聪明地想到:“我不让他知道便得了,就说是买来的。”

她继续一针针缝着,脑子里却尽想着立青的样子,一时之间她自己好像变得很小,就像刚才那小女孩一样,立青也变小了。

当她缝好最后一针,比量一下觉得大小甚是适度,忽然想起那小男孩的话,“谁不赞我小媳妇儿聪明?”她脸又红了,可是心里却有一股喜悦。

又过了一天,立青已是大好,他心悬爹爹和韩叔叔,一大早便要走,那青衣女子拿出了缝好的淡蓝色长袍,要立青换上。

立青见她羞答答眼帘低垂,他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瞧瞧自己的衣服又脏又皱,实在也须换一件,便接过来换上。那青衣女子见他穿在身上,就像贴在身上一样熨贴,心中很是得意,立青道:“这衣服是你替我买的吗?真合身极了。”

青衣女子心中突然充满柔情,她一万个要说“这是我亲手替你缝的。”

可是天生腼腆,再怎样也说不出口,她心里暗暗怪立青:“这么合身的衣服,难道是买得到的么?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我替他缝的?”

青衣女子微微点头,那老者却呵呵笑道:“老弟,这位姑娘真是万能,什么都会的,才一刻工夫,就替你缝好一件袍子,老弟你真有福气。”

立青一怔,青衣女子羞得几乎哭了,那老者心中佩服青衣女郎医道高明,满口不停的称赞她,立青心中一种不可压抑的冲动,他几乎想冲上去抱着青衣女子。

可是一想男女有别,只怔怔站在那里,那万般感激的目光,凝注在青衣女子的身上,青衣女子粉脸低垂,根本就不敢抬起头来,老者悄悄走开。

过了半天,立青正想出去向老者道谢告别,青衣女子忽道:“你到雁荡去,咱们有一大段路程可以同路。”

立青喜道:“那么咱们就一道走吧!”

青衣女子见他生龙活虎,并无半点病容,对于自己所开药方,不由暗自得意。

两人告别老者,老者挽留不住,向青衣女子说了一大堆感激之话,立青心中好生奇怪,天下哪有主人向客人道谢的事。这老人也太多礼了。

青衣女子微笑谦逊,她虽喜悦得意,可是并不形诸于色,只是温柔的笑着,立青心想这样柔和含蓄的人,当真还是少见。

两人一路走去,并无交谈半句,那青衣女子只是一味害羞,和立青隔得远远的,立青年轻脸嫩,也不好意思开口搭讪。

走了不久,蓦然一声怪啸,三个汉子一瘦二壮,品字形拦在路上。

立青只觉这三人甚是眼熟,忽然想起这三人正是曾与梅老先生动过手的“江南七义”,他虽不识三人姓名,可是颇知道这“江南七义”的恶行,他身不由主的自然挡在青衣女郎身前,青衣女子感激地向立青瞥了一眼。

那瘦汉对青衣女子道:“姑娘只要把我们老四治好了,就是咱们江南七义的恩人,咱们七义可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那青衣女子摇头道:“我可不会治病。”

瘦汉冷冷一笑道:“姑娘莫要推辞,上次吴越钩中了我们老四五阴掌,还不是姑娘替他治的么?”

青衣女子坚决摇摇头道:“我可不识得吴越钩,我可不会治病,再说那人出手害人,吃了苦头,这还不是活该的么?”

立青好生惊异,他料不到这怯弱女子,还是疗病高手,他暗忖:“那吴越钩不是和我交过手的老头么?他和七义是仇家,看来这人果然是正派,难怪秦琪说他是好人,江南七义的老四,大概就是能在掌中逼出寒气的人了。”

那瘦汉阴森森道:“那么请姑娘恕罪,在下只有强请了。”

那青衣女子面白似雪,好像害怕已极,立青心中一阵激动,挺身而道:“江南七义在江湖上也算有名之人,怎么是这种欺侮妇孺之流?”

那瘦汉冷笑对另两位壮汉道:“老五、老六,这小子知道我们名头,给他一个干脆如何?”

那两壮汉不住点头,瘦汉一摆掌就欲上击,立青回头看那青衣女子,怯生生站在自己背后,似乎吓得六神无主,立青大声道:“别怕,别怕,一切都有我哩!”

他说出这话,突觉胸中豪气千丈,再无以前与人动手过招时之怯敌,他全心全意去保护这个善良的女子,是以觉得身负重责,勇气百倍。

青衣女子低声道:“我……我不怕,你……你别和他们硬拼。”

立青心想:“如不硬拼打倒敌人,看你怎生逃走。”

他伸手正欲取出短剑,那瘦汉已双掌直击过来。

立青扬起双臂一格,那瘦汉双掌一错,从上切砍立青双腕,立青奋力相格,四只手牢牢黏住。

立青只觉得双臂如同顶着万斤巨鼎,他的肩膊上一阵痛,一阵麻,他奋力向上猛推,但是对方那一双枯柴般的胳膊却如同铁铸的一般,他用力的结果,除了手臂更加酸痛之外,反而又被压低了一些。

立青紧紧地咬着牙根,面孔涨得血红,额上青筋也暴跳着,耳边响起那瘦汉的狞笑:“跪下!”

立青打心底里愤怒地抗拒暗吼:“不能!”

“跪下!”

这一次立青吼出了声音,就像是从他牙缝之中迸出来似的:“不能!”

那瘦汉狼嗥般地冷笑了一声,立青觉得背上一紧,他抖了一抖,险些落了下去,然而他不知从何出生一股异样的大力,硬挺住了。

他抬起了眼,眼角的余光中似乎看到了那青衣女子衔怨带愁地望着自己,那目光仿佛是可亲的大姐,立青舔了舔嘴角,一股咸咸的味道直流入嘴中,他吸了一口气,带着些腥味,那是血,他的牙齿把自己的下唇咬破了。

“跪下!”

立青的双臂在抖颤着,他的心也在震颤,那瘦汉的狞笑声有如一柄锋利无比的尖刃在他的心窝刺割着,他的双臂麻木着,抖动着,他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再也支持不住,“噗”的一声仆倒地上。

耳边响起那瘦汉得意的狂笑,立青只觉得满腔热血仿佛要一涌而出。

但是那狂妄的笑声只响了一半,接着便是一阵旋风般的轻啸,再接着一连几声痛苦的哀嚎,一个冷峻的女子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废了你们这几个坏胚子的武功,看你们还敢作恶么?还不快给我走?”

立青惊得浑身一震,他睁开眼来,缓缓撑起半个身躯,只见那青衣女子像一尊女神一般立在场中,那个瘦汉和另两个壮汉满面痛苦地抱着胸口,像夹着尾巴的癞皮狗般跑了。

这女子竟会武功,她竟能一挥手之间把那三人的武功全废了?

立青惊得呆了,他眼前看见些什么也不自知,恍恍惚惚匍匐伏在地上,鲜血一滴滴从口角滴在地上。

直到一只温柔的手拍在他的肩上,一个轻柔得好像音乐一般的声音:“你……你受了伤?”

立青感觉到一只青色的袖子带着一丝缥渺的轻香从自己的鼻尖掠过。霎时之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涌上立青的心房,他仿佛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愚弄,他用力一翻身,站了起来,拔脚便往前跑。

他心中只是想着:“我还自以为可以保护她,哪知反是她保护我,我……我真不中用,我……我被人骗了……”

他愈想愈是自哀,天地之大仿佛再无容身之处。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旦发觉自尊心真的被人伤害了,他是多么悲哀,虽然他口中还要强嘴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青衣女子惊叫了一声:“你……你怎么啦?”

立青已经连晃带摇地冲出数丈,她叫了一声,飞身追了上来,那身形之快之美,委实令人咋舌。

“嗨,请你等一下,我……我……”

立青觉得那女子已到身后,他向前一看,已到陡坡边缘,一股热血直涌上来,他奋身向下一跳。

那青衣女子惊叫了一声,紧急停住了身形,只见立青连滚带翻,从陡坡上直跌下去,疾比流星地跌到数十丈之下。

但是他在即将触地的时候,忽地一个翻身,姿势虽不甚佳,但却把那流星般的下坠之势化解了去,三摇两晃地站住了身形。

只见他衣衫片片,身上无数擦伤之痕,但是他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直向密林中狂奔而去。

坡上的青衣女子望着他渺小的身形消失了,她美丽的脸颊上浮上一层轻纱般的惆怅,渐渐地洒了一眶泪水。她露出两颗贝壳般玉齿,轻咬着纤薄的下唇,一声轻淡的叹息悠悠地随风而逝。

她虽有一千万个心要去追立青,可是脚下却是不能移动一步,她心想去追一个男子,真是不可思议之事,她拂了拂秀发,心中想道:“我一出手便伤了三人,唉,我刚才气愤得什么都不能想。”

立青没命地奔着,他觉得满腹全是委屈,他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伏地大哭一场方觉舒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忍着眼眶中的泪水,跑着,跑着,荆棘划破他的脚踝,他像没有感觉似的。

最后,他跌倒在一草地上,眼泪如泉水一般涌将出来,他伏地大哭,仿佛自从离家以后的满腹委屈,都从这一哭中涌泻出来。

他原是一个胸襟广阔的洒脱少年,天大的事也不放在他不在乎的性子上,这时候他仿佛明白了一些,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有些时候,非要叫你在乎它不可。

一个人什么都看不在眼内,世上没有一件事值得他认真,那么他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这世界又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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