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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阴风惨惨中,沉沙谷的神秘黄沙吞噬了全真派的唯一传人——陆介。

就在陆介跳入谷中的同时,怪石峨然的东端,有一个人正以乘风驾奔的速度冲过来,那人的身形在滚滚风沙之中有如一道黑线,快速得令人不能置信。

只见那人轻轻一步跨出,就是七八丈,而且身躯轻快得使人看去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到了那片难落足的怪石丛中,那人轻啸一声,身形反而更加快了,那种速度直可叫当今武林任何高手为之咋舌。

那人跑得兴起,脚下一加劲,身形从两块巨石间一掠而过,那距离少说也有十丈开外,他落在石尖儿上,停下身来,向四周茫茫的沙尘嘘了一口气,摸了摸腰间,腰间挂着一柄破竹剑,阵阵劲风吹来,他喃喃自语道:“咦,怎么冷清清的?难道说这场热闹我老人家没赶上?”

正在这时候,远处的山峦出现了三个人影,虽然在漫天尘沙中,但是他仍然敏锐无比地立刻发现,于是他轻轻跃到另一块隐蔽的石头上,凝目注视着那边的来人。

那三个来人也是迅捷无比地奔了近来,只见来者是两个老道及一个妙龄女道士。那为首的道人气态清癯,一袭长袍显出一派谦冲和穆之气,但是举步飞行之间,似缓实速,完全是内家高手的路子。

老道身后的另一老道,则是鬓白面红,双目精光奕奕,举手投足之间,只觉他神采飞扬,豪气逼人。

当先的老道到了那块高石上,也是四面遥望,不见半个人影,奇的是竟然也同样咦了一声道:“咦,白桦师弟,怎么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难道咱们赶迟了么?”

那神采飞扬的道士道:“不会的吧,只怕咱们是到得太早了……”

站在后面的那年轻女道士娇声叫道:“师父,师父,那边来人啦!”

他们齐向那边望去,果然瞧见远处两点人影飞快地奔来,面貌清癯的老道悄然道:“白桦师弟,来者是谁?”

“咦——来的是伏波堡主姚百森。”

清癯老道微微扬了扬长眉,呵了一声,只这一会功夫,那边两人已到了十丈之处,当先之人身高体阔,气度威猛,正是伏波堡主姚百森,只见他大步上前,向那神采飞扬的白桦道士一揖道:“一别匆匆五年,白桦道长风采依旧,姚某好生欢喜——这位道长想必是武当掌教了吧?”

面貌清癯的老道微微一笑道:“不敢,贫道白柏,姚堡主神龙不见首尾,今日得见,真乃贫道三生之幸。”

武当乃是天下武术大宗,论年纪白柏真人也比姚百森要长上二十来岁,但是白柏真人以武当掌教身份竟对姚百森如此客气,由此也可见伏波堡在武林中的潜力和威望了。

姚百森连忙谦逊了几句道:“这位大哥是姚某至交,神笔王天之名,相信两位道长必有耳闻吧。”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人。

武当两个道长皆是吃了一惊,想不到武林中闻名已久的神笔王天就是这个貌如稼农的老汉,都连忙行礼道:“王神笔大名久仰,今日得见,何幸如之。”

王天回了一礼,眼睛却盯着道长身后的女孩子,心中暗暗纳闷道:“怎么武当山会有女弟子?”

白柏真人似乎已知他意,微笑道:“真儿快来拜见两位前辈。”

那女道士上前行礼道:“晚辈陆小真拜见两位……”

姚百森连忙还礼道:“陆真人,咱们还是平辈论交吧。”

白桦道长道:“姚堡主此来未知有何打算?”

姚百森道:“在下乃是来寻候一人。”

说到这里,他身后的神笔王天提醒道:“姚兄,咱们正好向两位道长打听一声——”

姚百森道:“正是——敢问两位道长,可曾听过全真派唯一传人之名?”

几乎是同时,白柏、白桦和陆小真一齐叫将出来:“陆介?”

姚百森点点头道:“正是,在下本是要寻舍妹之行踪,但是只有先寻得陆介才行,是以……”

神笔王天道:“咱们听说漠南金沙门在沉沙谷发现了昆仑南老大的遗物,十年前塞北大战之谜只怕关键就在这儿啦,陆介是全真传人,咱们料定他一定会到此一探的。”

陆小真急道:“王老前辈可知他行踪?”

王天睨了她一眼道:“没有,不过咱们猜想他必然会来的。”

姚百森道:“白柏真人必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了?”

白柏真人微笑不语。

他们在谈着陆介,但没有人会料到可怜的陆介,此时已跌入了鹅毛不浮的沉沙谷,而更使他们料想不到的,另一个危机正在进行着。

这时,风沙渐遏,那累累怪石后有一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向这边潜行过来,速度快得惊人,却是一丝声音也不发出。

他戴着蒙面具,双眼中闪烁着凶光,渐渐地摸到了武当掌门和姚百森谈话的巨石下,于是他缓缓直起身来。

就在这人直起身的时候,又有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跃到他的背后,嘴角挂着冷笑,冷冷望着这蒙面人。

这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嘴挂冷哂的人身形如鬼魅一般,腰间一柄竹剑,正是最先到此的那人。

蒙面人忽然冷冷笑了一声,姚百森等人立刻骇然转过头来,只见一个蒙面人无声无息地立在身后,都不禁又惊又骇,蒙面人厉声道:“你们是找死么?”

姚百森道:“敢问阁下此言何意?”

蒙面人形同厉鬼,仍是道:“你们找死么?”

那声音中透出无比寒意,白桦道长道:“阁下尊姓?”

蒙面人双手一扬,声如冰雪:“你们找死么?”

他双手一扬之间,一股寒风无声无息飞向白桦,白桦察觉之时,连忙奋力推出一掌,却觉毫无着力之处,而他身上却是猛然打了一个寒噤。

那人呵呵冷笑,状如僵尸,口中不断喃喃道:“你们找死,你们找死……”

忽然一个沉重的声音在蒙面人身后发出,就如一块巨石猛投入深潭一般:“你再敢装神弄鬼,你才是找死!”

蒙面人吃惊已极,却不立刻回头,只冷冷道:“是何方朋友?”

“谁是你的朋友?”

“是什么线上的?”

“你可还没有资格盘问我老人家!”

于是蒙面人缓缓转过身来,只见背后站着的老人,瘦削如柴,但他心中实已惊骇无比,因为以他的功力,这人到了身后如此之近,竟然丝毫没有感觉,他搜遍脑海想不出这人会是谁,直到他看见那老人腰间的竹剑——

“破竹剑客!”

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破竹剑客呵呵长笑,指着蒙面人道:“天全教主可是你的徒儿?”

那蒙面人冷哼了一声,厉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破竹剑客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儿啊,惹到我老人家的身上来啦!”

蒙面人听了心中暗暗一惊,不知天全教主是否真有得罪了这老儿什么,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正待措辞岔开,破竹剑客道:“我且问你,我老人家的那个乖徒儿你可曾见过?”

蒙面人听他如此问,心中登时放了一块大石,微微笑道:“老夫不知令徒查大侠的行踪。”

破竹剑客呵呵大笑道:“哈哈,你怎会知道我那乖徒儿就是查汝安?这事只有天全教主知道,那么你这一说,可就证明天全教主那狗小子必是你的徒儿了,哈哈,到底姜是老的辣,我老人家一问就问出来啦,我看你狗目豺耳,平日想来也是个诡计多端的汉子,可是碰着我老人家呵,哈哈,趁早不要卖乖乖吧。”

他一面说一面拍胸搓掌,得意非凡,蒙面人吃一阵奚落,不禁气得口结,破竹剑客道:“喂!你这家伙人虽奸刁,不过据我看来武功着实不错,你师父是谁?”

他一派倚老卖老的样子,蒙面人怒哼一声,忽然一言不发,猛可一掌对准破竹剑客当胸打去,破竹剑客徐熙彭虽然嬉笑怒骂作弄了他一番,但是见他一出掌之间,气势之盛,功力之深,真乃平生未见,不由心中一凛,鼓足十成功力也是一拍而出!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两人一触而收,徐熙彭脸上神色阴晴不定,那蒙面人虽然面上戴着面具,但从他的眼光中也能看出那又惊又骇的神情。

破竹剑客从天全教主那身武功上推测,他的师父必然是个罕见的大高手,但是却也没有料到竟会高强到如此地步,他仔细想了一会,也想不出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在他脑海中,天下武林任何高深的绝学他即使没有见过,但也有个耳闻,但是对于天全教主那一身杂之又杂的怪招,却是猜不透来历。

蒙面人翻了翻眼睛,忽然转身对武当道士及伏波堡人道:“各位到此不知是何贵干,此地乃是私人产业,各位若是没有事,就请便罢——”

白桦道长方才被他无声无音打了一掌,表面虽觉无妨,但他呼吸之间已隐隐感到不适,他知道掌门师兄对自己最是爱护,若是说将出来,白柏真人必然不顾一切也要一拼,眼见这蒙面人武功之深,平生未见,万万不可小不忍而乱大谋,是以一直忍怒未发,这时听他口出此言,再也忍耐不住,怒声道:“阁下倒说说看,这是谁人的私产?”

蒙面人冷冷一笑道:“不敢,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白桦道:“阁下此言有何根据?”

蒙面人道:“沉沙之谷,险甲天下,这座死亡之谷乃是天下英雄输给区区在下的,道长若是不信,少林寺的天一大师、全真门的青筝羽士全是在下见证,嘿嘿!”

此言一出,白柏真人和姚百森齐声问道:“什么?天一大师青筝羽士仍在人间?”

蒙面人狡笑一声,冷冷道:“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

这一来,众人都在暗中琢磨,“天下英雄输给他的”、“天一大师青筝羽士全是见证”,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这一霎时的寂静中,忽然“咚”的一声,白桦真人跌倒地上,白柏和陆小真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住,只见白桦真人忽然变得面如金纸,七窍流血,一摸气息,已是奄奄一息。

白柏真人急道:“师弟,师弟,可是方才那一掌?……”

白桦挣扎着点了点头道:“师哥……小不忍则……乱大……”

白柏强抑愤怒地点了白桦身上五个要穴,想要阻止伤势,哪知他手指所及,全是软绵绵的,丝毫不起作用,也不知白桦被蒙面人无声无息地用什么功夫伤成这样。

只见白桦猛可一阵抽搐,竟然昏绝过去,陆小真哭叫一声,破竹剑客伸手过来一摸,眉头大皱,连忙一把扯开白桦道长的道袍,只见他胸前赫然一个血红的掌印!

徐熙彭沉声道:“漠南金砂掌!”

神笔王天听了听白桦的心跳,仰首惨然道:“没有救了。”

白柏道长缓缓站起身来,“嚓”的一声,他把长剑拔了出来,忽然之间,一只颤动的手扯住了他的道袍衣袖,他侧目一看,只见陆小真泪光莹然地望着他。

徐熙彭喃喃地沉吟:“金砂掌,金砂掌……他能把漠南金砂掌练到隔空伤人于无形的至高地步,除非得了漠南萨家的真传,怎能臻此?”

“但是,他又怎可能是漠南萨家的传人?”

神笔王天呼的一声也站了起来,他冷冷睨着蒙面人,缓缓地道:“我说怎么天全教那小子如此无法无天,原来有这样的师父就有这样的徒弟,今天老夫开眼界啦。”

蒙面人目光如电,但是和王天的眼光一碰,却似乎有些害怕,飞快地避了开去。

这时,忽然前方石响,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走了上来,他加重脚步向前走了两步,“噗”“噗”两声,每一步都在石岩上留下三分深的脚印。

当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到这老者的身上时,老者忽然朗声道:“好纯的金砂掌!”

蒙面人离他站得最近,带着不屑的眼光藐睨着这老者,老者忽然单掌一扬,也不见掌风声响,忽闻“啪”的一声,蒙面人身旁的山石上已留下一个完整的掌印!

蒙面人怔了一怔,忽而呵呵怪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萨家的人到了。”

那老者道:“不错,老夫萨天雕!”

他说时猛瞪着蒙面人,蒙面人也猛瞪着他,他冷冷地道:“阁下从何学得敝门这一手粗劣功夫?”

蒙面人仰天哈哈笑道:“天下武功是人创的,只许你姓萨的会,就不许老夫会么?告诉你,这功夫是老夫自己创的,也算不得什么。”

萨天雕气得面色发青,吸满一口真气,把金砂血印掌力提到十成,举掌欲击!

白柏真人斜望着倒在地上面如金纸的师弟,他大步上前,拍了拍萨天雕的肩膊稽首道:“贫道白柏,愿替施主先试这贼子几手。”

白柏道长究竟不愧是一门之长,在这等悲愤膺胞的情况下,依然是一派穆然,丝毫不失礼节。

萨天雕侧退一步,白柏真人一闪而出,剑光一横,直取蒙面人左肩,蒙面人从白柏真人抖手一剑中感出内力泉涌,他一闪反手一抓,其快如电,白柏真人剑势不收,剑尖微斜,攻守兼具地反刺而上,蒙面人略一点头,两人换了一个照面。

白柏真人道:“拔出剑来吧,贼子!”

蒙面人冷笑一声,拔出了长剑,白柏真人更不打话,剑子好比飞龙在天,绕着蒙面人前三剑后三剑,左三剑右三剑,正是九宫神行剑法的精髓,白柏真人毕生绝少现身江湖,更少与人动手,是以自从塞北大战武当白石道人失踪之后,武林中人都摸不清这个武当掌门究竟有多深的武功,这时白柏一出手,众人只觉他剑上内力如山,丈外仍感剑气,果真不愧武当一脉掌门,连破竹剑客这等剑术高手也不禁微微颔首。

十招一过,蒙面人猛然剑势一变,开始反攻起来,只见他怪招连出,白柏真人封得铜墙铁壁的剑圈竟然失去效用,接了五招,便一连退了五步。

破竹剑客双眉一皱,心中苦思破法,却见蒙面人剑招愈来愈快,时而北家,时而南派,白柏真人满头大汗,已经被逼到巨岩的边缘上。

陆小真一咬牙,拔出长剑准备上前,忽然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捉住自己的手腕,她抬头一看,正是伏波堡主姚百森,他见她抬眼望他,便善意地一笑,然后轻声而坚定地道:“等一下,让我上去!”

陆小真觉得这身子如铁塔一般的伏波堡主,双目中透出一种难言的亲切,但是那亲切中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使她不得不听他的话。

于是姚百森上前一步,他对神笔王天道:“王兄——”

王天知他之意,点了点头,姚百森正要动手,忽然那蒙面人一晃身形,剑式大为改变,唰的一剑飞快地刺出,他口中怪笑道:“怎么,道士,这招你该认得吧?”

这剑光有如飞天游龙一般,吞吐如电,直刺向白柏当胸,神笔王天一扯姚百森衣袖道:“鬼箭飞磷!”

姚百森正在心中想这蒙面人拿武当派最出名的剑招来打败武当掌门,实在未免太过藐视人,他的思想飞快地一闪,而那边白柏真人却在这一刹那中暴叱一声,蒙面人的剑光雪亮地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现出了无比愤怒与振奋的神情,花白的胡子根根倒竖——

只见他长剑一翻,身形暴退半步,剑式却是前推一步,竟然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招“鬼箭飞磷”刺出!

剑光一闪,“叮”然一声,两只长剑的尖儿在空中正好相撞,射出一溜火花。白柏真人身为当今武当掌门,这一招名满天下的武当绝学数十年来他不知练过几千万遍,蒙面人原恃功力胜他许多,岂料这一触之下,他竟感到全身一震,而白柏真人却是纹风不动,反手剑起,又是一招快比闪电地飞刺过来!

蒙面人只觉白柏此招威力绝伦,剑理上与“鬼箭飞磷”十分相近,但威力似犹过之,他本以为“鬼箭飞磷”是武当剑学之极致了,却不料白柏还有这一招,他身形剑式才发,全身都还是武当剑路的式子,一时之间再也改不过来,只好横身斜跃,却不料白柏真人剑尖一颤,又是一招新招飞到,“嚓”的一声,蒙面人的衣袂被刺落一角!

这“鬼箭飞磷”、“冷阳朝岚”、“白露横江”武当连环三绝剑,乃是积武当历代祖师心血经验所成,蒙面人得了一招“鬼箭飞磷”,却不知后面还有两招,因此竟在白柏道长剑下栽了这个跟斗。

姚百森叫好还没有叫出口,只见蒙面人身形一错,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接着“啪”的一声,白柏真人退了两步,双手空空,那支长剑已被蒙面人夺在手中震成两截!

这一下除了破竹剑客以外,这许多高手竟没有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蒙面人的武功也实在太深不可测了,白柏惊骇得口呆目眩,忽闻得陆小真惊叫一声,原来蒙面人举起手中断剑对准白柏当头掷将下来!

众人心中都暗叫一声要糟,但是没有一个人来得及上前抢救,但是霎时之间,众人又惊呼起来,原来蒙面人举着的那支断剑仍然停在空中,迟迟没有掷出,而且缓缓放落下来,双眼不时向左后方瞟视。

只见左后方丈外站着的破竹剑客不知什么时候把那支破竹剑拔在手中,正一上一下地抛着玩。

这许多高手在半丈之内围着蒙面人,蒙面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取白柏性命,但是破竹剑客在丈外之后轻轻拔出竹剑,就使蒙面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只因他知道像徐熙彭这等高手,已到了身剑合一的地步,一丈之距离在他说来等于只有一尺!

蒙面人伸手一弹,那半截断剑如流星一般急飞而出,“噗”的一声插在石岩上。

他冷冷半转过身来,眼光落在萨天雕的身上,大刺刺地道:“好啦,现在轮到你了!”

萨天雕眼看到堂堂武当掌门在一招两式中被蒙面人夺去了手中长剑,自然为之气夺,听他如此一问,不惊一愕,蒙面人哈哈笑道:“罢了,一个脓包。”

萨天雕浓眉一掀,冷冷道:“打就打,老夫正要追查你从何处偷得金砂门的功夫!”

神笔王天低声道:“萨兄,容兄弟参加一个,咱们一齐上罢。”

萨天雕心知王天好意,但他乃是漠南掌门,说怎么这个台可垮不得,于是他大声道:“今日但叫金砂门绝了后,也不能丢祖师爷这个脸。”

这等于给王天碰了一个软钉子,但是王天不以为忤,因为他深深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便是换了自己,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于是他也不说什么,只是默然。

于是,萨天雕向前走了两步,到了蒙面人的正对面。

就在这个时候,破竹剑客把手中破竹剑一抛一接地漫步走将上来,稀松无比地道:“罢了,罢了,我老儿硬是猜不出你是什么门路,来来来,咱们两人干几招吧!”

破竹剑客这时候出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可是大大解了萨天雕之围,萨天雕不禁心中暗暗感激,蒙面人心中却是忐忑起来,他暗暗想道:“十年来我这内伤始终无法痊愈,平时虽然丝毫无妨,但是和这老鬼干起来,至少也得千招以上方定胜负,到时候精疲力竭之余,旧伤突发,那可就惨了。”

他正沉吟间,姚百森忽然大声叫道:“看!看那边!”

众人抬起头来,向姚百森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高石坡上三条人影冲了下来,其中两人一面滚一面剑光相接,另一人则是跟着急奔,似乎还在一面高声叫喊。

那两人飞快地滚跌下来,但是众人却能看出那两人在这一刹那间一口气交换了十余招,而且招招都是妙极高极的漂亮招式,众人不由既为那两人提心吊胆,又为两人的神妙招式喝彩。

破竹剑客徐熙彭凝目注视了一下,他的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众人有发现的,却不知他笑些什么!

那两人滚落地上,都是一翻身跃起,几乎同时里各自又递出一记绝招,端的是间不容发,后面一人也奔了下来,众人瞧得清楚。那人长发飞舞,是个年轻女子,正自高声叫道:“大哥……留神……当心你自己哟……”

那前面一人一面挥剑,一面向前猛奔,另一人大喝一声,猝然腾空跃起,唰唰唰一连三剑,剑招之快,出手之强,直令远在这边的众人都感觉得出那种威风凛凛的气势,破竹剑客咦了一声,喃喃自道:“咦,什么事使安儿如此愤怒,他竟施出这种拼命招式来啦!”

伏波堡主姚百森听破竹剑客如此一说,再一看,失声叫道:“王兄,是查兄呢!”

他话声方出,忽闻那奔在最前面的汉子叫道:“姓查的,咱们无冤无仇,你疯了么?”

萨天雕道:“啊——天全教主!”

姚百森道:“谁?”

萨天雕道:“前面那个!”

那后面的一个猛可又是大喝一声:“奸贼!看剑!”

他全身飞跃在空,手中长剑如雪花盖顶般纷落下来,姿势美妙已极,然而前面一人却陡然身子凌空水平箭射而前,那人身法之妙,委实是武林罕见!

后面一人剑式落空,人仍在空中,他忽然大叱一声,左手一扬,两道亮光飞空而出,霎时呜呜怪响大作,连这边众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两道亮光一闪而过,快比闪电地飞射向前面之人,前面之人向左猛可一滚,那两道亮光竟然也向左边一弯。

这一下使这边几人惊叫出了口,然而就在此时,那前面的人全身忽然像是加重了数倍,急速直跌落地上,那两道亮光堪堪从那人背脊上掠过,挟着呜呜怪响飞出十丈,才余力未尽地钉入山石之中,远远看去,正是一对精光雪亮的钢夺!

一剑双夺震神州查汝安十八岁成名武林,但是武林中人却极少有人看过他的“神风双夺”绝技,这一下施将出来,众人见那一对钢夺竟有如此威风,都不禁暗自骇然!

那前面的人从地上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埃,查汝安立定身形,后面那女子也追了上来,挨在查汝安身旁站住,查汝安沉声道:“奸贼,你违天害理,却不料都被我姓查的撞见,咱们是誓不两立的了!”

天全教主万万没有料到查汝安的神风双夺厉害如此,是以在地上翻了一个滚,显得狼狈不堪,他用长剑支在地上,冷冷地道:“姓查的你不要狂,本教主教你今天走不出这沉沙谷!”

那年轻的少女生得美丽之极,她摇了摇查汝安的手臂道:“哥哥,干么你和疯了一般,方才这人在谷边推下去的人究竟是谁啊?我们站得那么远,我都没看清楚呢。”

查汝安正要说话,破竹剑客忽然飞身过来,大叫道:“安儿,你瞧是谁来啦?”

查汝安一闻声音,心头大喜,连忙叫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来啦!”

破竹剑客仔细打量了查汝安一番,见他两只耳朵都好端端的在,这才放了心,不由喃喃骂道:“我老人家这一下可给那五个老不死骗惨了,哼,此仇不报非君子……”

众人见他面有怒容,口中又念念有辞,都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破竹剑客忽然道:“喂,安儿,你身旁的女娃子是谁?”

查汝安这才想起来,连忙道:“托师父您老人家的福,我那自幼失踪的妹子竟然找到了,师父,她就是……”

那姑娘走上几步,跪在地上行礼道:“晚辈查汝明叩见老前辈……”

破竹剑客听了心中一喜,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抓起查汝明,旁若无人地仔细端详起来,直把查汝明看得娇靥泛红,他才道:“喂,安儿的妹妹,告诉我老人家你们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竟把蒙面人抛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话起家常来,查汝明在江湖上浪迹,骤然寻着了亲哥哥,又见着了哥哥的师父,她芳心喜悦,把方才那一幕紧张拼斗早忘到脑后去了,她听破竹剑客如此一问,也旁若无人喜孜孜地道:“我在甘肃和畹儿忽然走失了伴儿……”

破竹剑客道:“咦咦,谁是畹儿?”

查汝明笑道:“这个等会儿再解释……”

姚百森道:“查姑娘所说的可是舍妹姚畹?”

查汝明惊道:“正是她啊,原来你是她的哥哥,我们本来在一起的那天不知怎的,她去寻找宿头,却始终不见了她的人,我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她回来,后来我就碰见了哥哥,咱们发现畹儿留下的字,说什么张大哥找她回去了,叫我不要等她……”

姚百森一怔,但是心中先自放了一大半,那破竹剑客听查汝明没头没尾,说的事又没有一件与他相关,但是他却聚精会神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催道:“后来呢?”

查汝明想想方才所讲的话便是自己也听不懂,却不料破竹剑客倒听懂了,她不禁呆了一呆才道:“后来我随哥哥跑到这里来,一来远远就看见他正把一个人偷偷推下谷去……”

说着他指了指天全教主,接着道:“我没有看见那人是谁,但是哥哥却像发狂一样,不由分说地和这人拼打,往山上一直滚下来……”

破竹剑客听到这里,十分流利地一伸手,示意止住查汝明的说话,转头对查汝安道:“安儿,那被推下去的是谁?”

这句话正是大家所要问的,查汝安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陆介!”

在场每一个心中都是重重一沉——除了那蒙面人和天全教主两人,查汝明美丽的脸上突然间现出死一样的灰白,她软弱无比地问道:“哥哥……那是真的……真的吗?”

查汝安道:“一点也不会错,是陆介!”

“噗”一声,查汝明晕倒地上,她正倒在白柏真人的身边,白柏真人正要去扶她,“噗”的又是一声,他身后的陆小真也昏绝地上!

“明妹!明妹!”

“真儿,真儿!”

天全教主的双目中射出阴鸷的光芒,扫过查汝安的脸上,查汝安扶着昏晕过去了的妹子,他虽然有些奇怪何以妹妹一听到“陆介”就昏了过去!但是此刻他无暇想到那么多,他的目光正碰着天全教主的目光,于是他站直了身躯,他戟指着大骂:“你天全教干的事便没有一桩是可以见得天日的,若是一刀一抢的硬拼,你是陆介的对手么?哼,背后杀人,恬不知耻!”

天全教主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让他看见,到了这步田地,心一横,冷笑道:“姓陆的是我打入谷底又怎样?大丈夫敢作敢当,只怪他学艺不精罢了,又怨得谁?”

他这话才说完,忽然一个黑影如鬼魅一般在天全教主背后出现,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如飘浮上来的一般,在场高手如蒙面人、破竹剑客,竟没有发觉这人是何时走近的!

霎时之间,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这人的身上,只觉他双目尽赤,面颊却是苍白的有如一张白纸,神情可怕已极,直到大家注意到他头顶上梳着一个道髻——

“青木道长!”

每个人都在心中暗暗狂呼,却没有一人喊出声,天全教主虽则狡猾盖世,但是在这号称神州第一高手的青木道长的一双目光所慑下,也骇得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青木道长一直站在石下,查汝安的话全听入了耳内,他虽然焦急得几乎要大叫出来,但是凭着他数十年的修养,他拼力克制住自己,他总希望那是假的,直到天全教主亲口说出那句话,于是一霎时间,他像掉进了巨炭洪炉中,又像是跌入了千丈冰窟,他好像觉得他的生命已经完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还有那诉不完的愤怒和仇恨!

于是,他浑身抖颤着,他不自知地喃喃说着模糊不清的字句:“介儿,介儿……”

于是,他对准天全教主发出了一掌,十多年来,自从他失去武功以来,他第一次发出攻击的一掌!

天全教主一身绝学,初出武林即成了武林一霸,但是当着青木道长,他只希望求得自保,于是他双掌一合而分,身形如游鱼一般倒退两步。

青木道长脑海中一片空空茫茫,他的手脚依着直觉的反应木然地,飞快地转动,十年来他失去了功力,但是武学却在他潜心思索中更进步了,这时他信手成招,欲发则发,欲止则止,只是三招,便把天全教主逼退了十步!

众人到今天才算看到了全真第一高手的身手,忽然之间,那蒙面人一伸手插了进来,双手连飞,把青木的招式全接了过去,他努力还了三掌,猛可大喝一声:“走!”

天全教主猛然觉醒,身躯如箭一般飞起,查汝安伸手一剑疾刺,天全教主竟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堪堪避过剑尖,身形却是丝毫不减地飞纵而去,霎时已在十丈之外。

蒙面人哈哈一笑,双掌骤然一分,力可裂石,然而青木道长却是长驱直入,丝毫不加理会,因为他出手快绝人寰,能在敌掌未及以前先击中敌人,然后仍能从容闪退,这等打法委实是武林中人闻所未闻的奇景!

蒙面人横跨一步,左手一招外力如斧,右手一招却是内劲深蕴,一合之下威力暴增,双方掌力一触而收。这一下两人各自露了一手绝技,但是真正其中最精微的地方只有破竹剑客一人看得出来。

蒙面人到了这步田地,哪里还有心恋战,他勉力拼斗了几招,猛然撤身而退。

他这一撤身,委实奇快无比,青木道长一掌拍出,蒙面人已经腾空飞起,青木道长大喝一声,单掌一扬,发出了举世无俦的先天气功!

蒙面人身在空中,只觉一股无可抗御的漫漫真气逼将上来,他须发俱张,在空中闭气提劲,一霎时打出十掌!

“轰”的一声,青木道长站在原地,蒙面人如断线风筝般直飞出七八丈,但是从他落地的情形看来,竟然一点也没有受伤。

蒙面人身形虽然如箭一般倒飞出来,但是另一条人影却是更快地一掠而过,正落在他落身之地,抖手一挥,剑子直取蒙面人左肩,那人正是破竹剑客。

蒙面人身躯甫落,立觉一支竹剑飘忽不定地直刺过来,他转身一闪,只觉脸上一凉,接着破竹剑客嘹亮笑声:“哈哈,我老儿今日拣了这个现成便宜,哈哈!”

他猛然醒觉,脸上的人皮面具已被破竹剑客揭去,他连忙反身就跑,身如脱弦之箭!

但是他仍然听到身后神笔王天的惊呼声:“金寅达!还瞒得过老夫么?”

“金寅达?”

王天肯定地道:“一点也不错,当年北辽派的掌门人金寅达,老夫当年和他交过手。”

蒙面人的谜揭开了,正是十年前塞北沉沙谷大战的北辽派掌门人金寅达,他是那场死约会唯一没有死的人,为什么那许多人不明不白的死去?为什么单单他没有死?

但是在场的人不知道这些,他们对于十年前沉沙谷大战的一切都不敢断定,又怎会想到金寅达和塞北大战有什么关系?

青木道长仍旧茫茫然的,他忽然快步向谷边奔去,其他的人也都是为了一探沙谷而来的,这时候也都跟着奔了过去,分头在谷边搜寻,希望找出一些线索。

青木道长呆呆望着那黄沙,那无底的黄沙,而陆介正在那黄沙的底下,他的神功恢复了,但是他失去了他的生命,陆介是他的生命啊!

他的眼前逐渐模糊,那是泪水吧,于是他在泪水中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陆介,从瞪着一双乌黑大眼睛的稚童开始,那影像在他的泪光中逐渐成长,逐渐茁壮,终于成了英俊的少年……于是他似乎又听见了那辚辚车响,噼啪鞭声,素湍深潭的并肩踏波虚渡……

他喃喃地道:“完了,介儿,一切都完了……”

轰隆隆!雷声。

大雨突然倾盆而至,这谷地中常有不测风云,萨天雕和武当的白柏真人寻遍了谷前谷后,却是什么也看不出,破竹剑客和查汝安兄妹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白柏真人抱着昏迷的陆小真,他看了萨天雕一眼,萨天雕也看了他一眼,那像是互换了一句话:“走罢。”

白柏望了望远处躺在地上的白桦真人的尸身,再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真,一滴豆大的雨滴打在小真的鼻尖上,小真低呼了一声:“大哥哥,你在哪里……”

她睁开了眼睛,但是神智仍然未清,白柏低声道:“孩子,咱们回去吧。”

他们最后向谷边瞥了一眼,大雨中,青木依然佇立在谷边上,他的大袖子在飞扬着。

且说陆介的身形猛然下降,因此,他耳中觉得隆隆地响着,在这一刹那之间,千百个念头在他心中浮起,但他在空中丝毫没有借力之处,虽有一身绝艺而徒负奈何。

他从岩上跌下,已有一股向下的旋转之力,因此他下降的速度是惊人的,足下崩散的山石也飞坠而下。

他匆忙之中,一眼瞥见那些土石一落到沙上,便迅速地消失在滚滚黄沙中。他惊骇于足下黄沙的神秘力量,但是,他还来不及考虑应变之策,便噗地一声落在沙上。

他临危不乱,已把全身劲力聚在双腿之上,就在一接触沙面之际,他极迅速地双脚一颤,想借这丝毫之力,腾身而起。

假如换了寻常的土面便好了,但沙面的反力是极小的,况且他下坠的劲道又如此之大!

他双足往下降的去势虽然缓了一点,但仍齐跟而没,陆介几乎在同时猛地打出一掌,平平地拍在沙面上,于是,被沉沙谷中旋风不停地吹刮着的沙面上,出现了一个短暂而且深厚的掌印。

这掌的反力也可以舒一时之急,但是忽然觉得沙面下面的黄沙,在旋转地往下降着,他的足跟受到了一股奇异而往下拉的力量,不但抵去了他上身所受的反作用力,而且还把他又拉下了一寸。

他惊骇地又拍出了另一只手掌,但是,那只是和前一掌的效用相同——又陷入了一寸。

人类求生的本能在驱使着他,他不停地拍掌,但也逐渐地下降着。他像一个陷身泥沼的巨虎,犹自作困兽之斗。

随着他缓缓下降的身躯,沙中的吸力越来越大了,而陆介也愈来愈吃力了。终于他使出了惊天动地的一邋。

这时,他早已展开了先天气功,那布满了全身的罡气,排除了近身的沙粒,但却不能阻挡住那股往下吸的力道。到底,大自然的力量不是人类所能抗衡的,人能机巧地顺乎自然之道而利用它!

陆介集中全力双掌向沙面上拍去——双掌同时拍出是很危险的,因为如此便不能不断地保持往上的反作用力,他必须有喘气的机会,才能保持现在的情势。

纵使神人再生,也不能安然抵过这一击。但是,与陆介对敌的不是人力,而是大自然!

大自然的意志是神秘而不可测的。

沉沙谷中鬼哭神号的旋风,受了先天气功特有的罡风的鼓动,更加声势惊人了。

陆介的发髻散了,头上毛发根根直竖,双目怒瞪,露在沙外的上半身的衣服,鼓得像个圆球。

这是人力对大自然的挑战的极限!

但是,极端神奇而且出人意料地,那块受了陆介不啻千斤铁锤的掌力的黄沙,竟然无声无息地溃散了。

本来藏在沙层下面,由沙流组成的漩涡,现在扩大了,而且透出沙层之上。因此,陆介处身的沙面,到他掌力拍到的沙面上在内,迅刻之间出现了一个绝大的沙流漩涡。

于是,陆介在片刻之间,长长地吸了一大口气。

于是,沉沙谷中又恢复了原状,只是沙面上受了一个大漩涡,但是从岩上看去,在山风震耳之中,是看不出这新添的漩涡的。

千古以来,沉沙谷曾如此地吞去了多少秘事……

从陆介自岩上坠下,到葬身沉沙谷中,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

时为既望之夜,甫交四更,沉沙谷中的孤峰,在明月之下,阴影的山巅恰巧落在陆介埋身之处,也就是那大漩涡的中心。

由于地形的高低,以及其他种种因素,沙面虽是平稳的,但在这一片黄沙之下,仍有着股股庞大的沙流。这正如波平浪静的海面下,仍有着无形的洋流一样。

但沙是固体,不同于水流,下层若有沙流经过,上层的沙多多少少会被它带走些,而附近的沙粒便向空缺补入,如此周而不息,便形成了恐怖的漩涡。

既然有了流沙,便必定有源源不断地流入的黄沙,否则,千百年来,谷中黄沙岂不要流到某一处去了,变得其他的地方无沙可有?或者经过如此长期的调整,沙流应该静下来,而流沙也必定会消失。

这正如水流一样,如果把一杯水不停地搅动,他必然会产生流动,但这流动不能持久,如果停止了搅动,便又会恢复了静态。

除非不断地增加水量,又不断地在另一方面取去同样的水量,才能维持不变的水流。因此,沉沙谷中流沙千年不息的原因是很简单的——沉沙谷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沙流所露在外面的上壳。

换言之,不停地有沙子流入谷中,而也不停地有黄沙流出谷外,而且流进和流出的量须相等,所以沉沙谷才能千古不易地保持着永恒的面目。不满出来,也不会枯干。

这沙流进出谷中的口道是隐密在沙中的,尤其是出口必定埋在沙层之下。因此沉沙谷只是一股流沙的明段,而它的来龙去脉和河流的暗渠(地下水)一般,是很难可考的了。

但有一点可相信的,就是它的来龙去脉必定是在周围群山中,因为这是一个巨形的山谷,除了周围群山外,无旁路可走。

方才陆介落身之处,不巧便是一个沙流上层的漩涡,而这漩涡附近的沙层本身也是处在极偶然的稳定状况下,哪经得起陆介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掌力?

这是人算不如天算!也难怪世人会觉得自然界的事物是神秘而不可测的了。其实随着人类知识的进步,人类对自然界的疑难也随之而增多,这就是何以科学愈盛而神道愈昌的理由,这是闲话,别过不提。

沙的性质不同于水,它吸热快,放热也快,因此白日的沙漠热死人,晚上的沙漠却可以冷死人。

沉沙谷中那层表面的黄沙也是白昼炙人,夜晚又冰冷得使人打抖,但在这层黄沙之下的沙子,因为上层沙子的隔绝和反射,所以白昼和夜晚温度的差额并不大。

在沙土中活埋,致人死命的并不是沙子的温度,而是全身在黄沙中,所受的那份压力可真是惊人,这身躯四方的压力压迫着人身,增加了血液循环的速率,也压紧了肺部,迫使那个人吐出他那肺中宝贵的气体,迅速血管崩裂或窒息而死。

在陆介双掌拍出而觉得着力之处一软之际,他已加速了灭亡,但是,一个练武者特有的机警,使他在这急不可瞬的一刹那,猛地吸入一口宝贵的空气。

虽然这股气流中夹着极细的沙粒,刮着他的鼻腔,痒痒地令人想发笑,但他心中明白,要是他不能生出沉沙谷,这将是他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

想到这里,他哪又笑得出来?

沙粒迅速地卷到了他的胸部,陆介抬头望着头上的明月,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地美好,他心中喃喃地对着天道:“难道陆门奇冤,从此沉了海底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先想到了自己的家仇,而后顾计及师父——青木道长及全真派的公账。

这不能责怪陆介,因为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是有权利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急公好义的人,只是把自己放在次要的地位,而现在的他,却没有第二位可放!

陆介自忖是必死的,但是,他不愿如此平白地死去,他奋斗,他挣扎,他不是怕死,而是不愿逃避了比一死更痛苦的事!

师门深仇,家门奇冤,何三弟的受害,畹儿和查汝明……

在在皆迫使他求生!

因此,他仍是在施展着全真教独步天下的先天气功,他从岩上落下起,一直没停止过这功夫。

他全身的衣服被罡气撑得鼓了起来,这柔软的布质,这时已硬如钢板,在他身边组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御网。他头上的蒸气还在冒着,头发竖得有如根根长针,总而言之,他藉着先天气功而使他身体不受到沙流的直接压力。

他觉得自己被那股奇异的力道往下拉着,他虽然是处身在沙子中,但下坠之势仍是惊人,而且是越坠越快。

他仍可以开目见物,虽然,沙层这时因不见光而变成一片黑色的了,而失去了那股柔软的淡黄色,但是陆介仍可以依稀地看出那些黑黑的沙子如飞也似地在他耳边掠过。

其实这是因为陆介本身在下坠的关系,而使他觉得是沙粒是在向上升。

黑暗中,已飞快地下坠了十来丈远,但时间却甚为短暂,这时,陆介渐渐地失去了原先那份镇静。

如果再往下坠,他不能闭气到重见天日之时。

“活埋”这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仿佛已血淋淋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试着伸手去找一个可着力之处,但他失望了,因为周遭全是在流动着的沙子。这些黑黑而细小的丑东西,在陆介心目中,觉得是陪着他自己安葬的抬棺者,这时正默默地把他送向最后的归宿之处。

陆介发觉自己的莽动和烦躁徒然分散了真力,也就是加速了灭亡,因此,他试着冷静自己的心神,缓缓地收缩四肢,身体微微卷起,以减少护身真气的面积,也就是准备作长久的打算。

幸亏陆介自幼练武,心无杂念,要不然尽管有先天气功护身,又哪能支持如此之久?

渐渐地,他觉得沙流转向了,而且自己的头与脚部略成斜角,急疾地随沙流迅速前进。

他头先脚后,因此略能观察到前面的事物,但是他所见到的,只不过单调已极的一片黑色,而耳际也能听到这似乎永不停止的沙子互相摩擦的声音。

他仿佛是处身在一个幻想的世界中,一切都是漫长而且单调的,其实,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是添了些小小的装饰而已。

他慢慢觉得心胸中有一股气体在盘桓着,肺部受了些微的内在压力,这是因为他强闭住气的缘故。

他的烦躁又生了,他觉得绝望了。

忽然,他想起了他的师父——青木道长;陆介在心中郁郁的时候,总不时然地会渴望师父在自己的身边,轻轻地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就像是一个慈父。

但是,这次陆介想到青木,并不是如往常一般,他此刻是把自己与师父相较,他迅速地得到了决定,他心中大声地对自己说:“师父震断了八大主脉,尚能平易地渡过十多年,我今日只不过是处身流沙之中片刻,难道竟不能支持住最后一口气?”

于是,陆介又镇定了自己的心神,这神秘的内在力量,是源自青木道长人格的教化,是天下最伟大而且最成功的教育。

陆介望见前面沙流左侧的沙层中,仿佛有一个异于沙子的东西,他心中暗喜,希望是块巨石之类,便可以借力而阻住去势了。

沙流是极端神秘的,同样是沙子,但是沙流两侧的沙层却如河岸之于流水般地屹立着,这些静止的沙子,平日由于不停地受到上层的压力,已渐渐变质成稀松的土质了,也因此更不会受到沙流的影响。

陆介随着沙流前进,几乎连再看一眼那是什么东西的机会都没有,便已掠过那异物,陆介几乎是没经大脑般的反射动作,左手往那异物抓去。

在如此激急的沙流中伸手取物,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但是陆介不愧为全真第三十三代首徒,竟轻易而且极准确地做到了。

他一手抓住那异物,触手之处竟是一只人手,心下一怔,但他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沙流向前之力,使他顺手把那沙层中的人拖向前去。

于是,沙流左侧的沙层无声无息地溃散了,大自然千百年来的平衡之势,竟被他这顺手一抓而轻轻地打破了。

于是,那异物也冲入了沙流。

于是,滚滚的沙流的声势更为巨大了。

沙层一连串地倒塌下来,沙流就好像决口的黄河似地,万马奔腾,而且摧枯拉朽似地冲溃了左侧的沙层。

但是尽管在地下有如许之变化,而沉沙谷的表面,仍是原封不动,再也看不出它内部的变化来。

这又好像世上的事,只从表面是找不出多少真相来的。

从陆介灭顶起,这一切还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但千百年不变的沉沙之谷的内部,却起了罕见的变化。

陆介松了左手,因为那人也随着沙流,在他身后以同速前进。

忽然,陆介觉得沙流的速度在倍增着,这惊人的加速度,使陆介有翻胃的感觉,但他由此可知,前面的沙流必定是经过了一个狭窄之处。

这道理也很简单,因为流沙的量不变,所以愈窄之处其速度愈大,陆介生长在水边,从河水的流状中便能得知这个经验的了。

学识的来源有二,一是摘取前人的经验——读书,这方面陆介可要比姚畹她们差得多,但另外一方面是由于自己的经验,这方面曾经出卖劳力为生的陆介可知道得多,这是他的长处。

聪明的陆介迅速想到,能夹制沙流的,必不是那些可厌的沙层,而是挡得住如此庞大的压力的石头之类,若依方才沙流的方向和速度来算,自己应该是斜斜地渡过了沉沙谷,而且还应该是在距陷落之处不太远的谷边的某一座山脚下。

陆介平时极喜潜水,今日他却把由潜水得知的经验用在“潜沙”上了。所不同的是,在水中是他自己划动着,而现在却是身不由主地被流沙冲着走。

流沙默默地在加速着,这象征着陆介已随着沙流而冲入愈为狭窄的石道。

陆介张目望远,只见黑黑的沙流两边,是两排大而黑的静态的画面,这能屹立在沙流两边的黑物,不是岩石又是什么?

他心中大喜,忙伸出手去,想扳住石壁,但这时流沙的速度是太惊人的了,已不允许他从容为之。

耳边擦过去的沙子,夹着一股股的劲风。周遭的黑寂,令人生怖。

要不是陆介有先天罡气护身,他早已被这千吨黄沙的异常的压力所挤扁了。

他虽尽力闭住气——在会家来说,闭气的时间远可以比常人久,他身体中无妨但他的肉体却受了一股异常的压力!

这压力压迫着他的肺部,也压迫着他的内脏,使他时时有想呕吐的感觉,同时也使他更难于闭气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松了这口劲,那么今后人间便没有叫做“陆介”的这个人了。

他心中对自己吼道:“可以死,可以不死!”

于是,他求生的意志受到了激励,而突然旺盛了。

但这令人厌烦的沙流,却使人有无穷无尽的感觉。

大自然的力量是神秘的,天意难测啊!

但是,人们是不甘心受命运的支配的,他们要奋斗!要求生存!他们前仆后起,勇往直前。

于是,人们会自我打气地道:“人定胜天!”

于是,陆介也自我打气了。

他耐心地随着沙流急速地往前冲着。忽然,他依稀地见到前面不远处有光亮了,而且耳际也听到了一阵阵急烈的旋风声!

亮光,对于一个长久处身在黑暗中的人,是何等引诱!

他的瞳孔受到了一阵刺激,而迅速地收缩起来,但他就在前面又是一黑的时候,右手已迅速地伸向前去。

忽然,沙流转向了,他们流向地下,于是,陆介觉得好像有千百只手在把他往下拖着。

但是,他的右手已接触到了硬物了,虽然,这是奇硬奇冷无比的石块,但陆介这拼命的一插,中指和食指已各没入了一指节。

即使是就一个武林高手而言,也不能漠视于这一接触所带来的痛苦,但是,人在生死关头,一切寻常的痛苦是可以不计的。

陆介好像一个本已束手待毙的临溺的人,忽然有一个可攀附的物体,怎会不几近于本能地抓住那东西。

就在他身体开始被往下拖的时候,也是他右手双指插入那石块的一刹那。他又猛然地拍出了左手。

那石块在沙流下的部分,已被沙流侵蚀的深口洼了进去,平滑的不能着手。但在沙流上面的部分,却仍有凹凸不平之处。而陆介在视觉尚是朦胧的情况下,依稀地作了个正确的决定,他的左手恰巧落在一个稍为凸出的石头上。

他右手平插的力,抵去了一部分前冲之力,而左手这猛地一拍,却使他拔身而起,而脱出了沙流。

久困浅水的蛟龙,一旦置身汪洋大海之中,岂不心中大快?

当他的脚面正要离开沙流的时候,那流沙斜斜向前面下方的流势,把他的双脚往前一带,这时,他的身子已悬空在半空中,不免失去了平衡。

于是,他的双脚又陷入了寸许。

他已尝够了苦头,忙双掌皆向石壁上按去,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足下踩着软软而可着力的一物,他便一踹脚而身形又再拔起。

于是,他记起来了,在不久前,他曾在沙壁中拖出了一个人的尸体。皆都是忙中有错,不料在这时竟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他觉得对那位仁兄有些抱歉。

但是他还来不及想到这许多,因为他又面临了一个窘境。

原来他方才借力而起的石块,是一个奇大的圆石块,这圆石的顶部虽是凹凸不平,但依稀像个桌面。这圆石的中央,却又有一个粗可十围的柱子,仓猝之中高不见其顶。

他耸身而起,在空中自不易久留,双脚便自然地落在那“桌面”上,但他右脚才着地,只听得嘶地一声,脚下那厚棉布鞋竟硬生生地被撕去了一块,凉风灌进鞋中使右脚有清凉之感。

他急切之下,无暇细顾,乘左脚往下落之势,猛地一踹脚,身形已然拔起。

饶他动作捷如闪电,但左脚的鞋子仍是被咬去了一块布底。

附近高于“桌面”的,只有当中那根柱子,但这根石柱生得古怪,滑溜地不沾手,仿佛是被人用砂纸磨过似地。

陆介身子悬在空中,右手轻摘佩剑,轻轻往石柱上一递,这道难题便轻易破了。

他虽是久困在沙中,又杂受了惊吓,以及因听到何三弟死讯而带来的精神上的打击,但并没伤及他的真气,因此,这剑递出去真是美妙已极,在昏暗不明之中,常人也能见到一匹白练,叮地一声钉在石壁上。

他长剑插入石柱中后,便发觉有异,原来这石质虽硬,但石柱却是中空的,而实际上的厚度还不及常人中指的长度。

但此时更使他吃惊的,是石柱上已有人先他而至了,也就是石柱上早就悬挂着一个人了。

原来陆介既拿准了剑位,右手虽是一翻腕,往壁上刺出一剑,但双目已往下瞧去,要研究方才究竟是什么怪物咬破了自己的布履?

原来这圆石上稍平之处,处处爬满了一种铁灰带红色的虫子,只因和石头颜色相近,而洞中虽比沙流之中明些,寻常人也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感,所以方才陆介拔身之际,竟没有看清,倒因这一时疏忽,害得他饱受了一场虚惊。

他不禁暗暗吐舌,想不到这种绝地方还有如此厉害的小玩意,他心里想:这总是我陆某人毕生首见的奇迹吧!

哪知道头上一阵冷风,有一物轻轻地随风而动,而且正好接触到他那散开的发上。

他骇然了,因为,这是一个布帛之类的拂在人发上所特有的感觉,处身在如此奇妙的环境中,何来丝织棉布之属?

这是一个奇大的石室,但是由于极度缺乏光线的缘故,寻常人根本不能知道置身于何处?

即使是功力高如陆介,他也不能看到四壁,他尽力望去,只可以见到方才他被沙流冲进来的那头,是一片峭壁的石壁,大约是因流沙的关系,室中的空气并不潮湿,所以洞中虽是幽暗,而那片石壁上却连一丝儿青苔的痕迹也没有。

沙流经过了一段狭长的石甬道,以惊人的速度流入了石室,但石室广大的底面积,却使流入的沙子减速了,这正如细管中的水注入一个宽桶子的情形一样。但流沙到了石室的中央,也就是陆介现在置身的大圆石的下面,便注入地底的裂缝,也因此陆介会到了向下的引力,正因为沙流在石室中的减速,以及大圆石的阻路,才使万无幸理的陆介,竟能安然脱身流沙,而造成了千载一遇的奇迹。

但真正能使陆介不死于流沙之中的,是他那手天下独步的全真先天气功,要不然,他绝不能抗阻千万吨黄沙的压力,以及如此大的流沙速度所赋予的压力。

因此,当陆介发觉到竟有人先他而至的时候,他心中惊恐极了。因为当今天下能全身而至这石室中的,除他之外,只有一人——他的师父青木道长。

于是,他迅速地伸出左手去抓顶上那飘动着的衣袖,当他一触及那衣袖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推测错了,因为那衣袖抵挡不住他这情急的一抓,而无声无息地化为千万片碎灰。

他心中飞快地起了一个问号——

这人已置身此间有十多年之久了?一个能有先天罡气护身而且又失踪了十多年的人,这人是谁?

在他肌肉发生第二步的动作之前,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心中已转过了千万个的问题!

十多年前,塞北一战,参加的天下高手便无人再现身江湖,真中虽不乏绝顶高手,如陆介的师叔青筝羽士、武当的白石道人、昆仑的八步赶蝉南璿、峨嵋的慧真和尚……但其中会先天气功的,只有一人,但现在下面决不可能是这个人,因为武林公议,认定这个人是稳操胜券的,除非青木道长当年也曾与会,但是,陆介很清楚,师父并没有参加那次生死约会。

虽然这是不可思议的,但是,理智使陆介认定,这埋身神秘石室中十多年的人,一定是昔年天下认定的武林第一高手——少林派的天一大师。

于是,在他左手触破了那朽坏的衣袖的一瞬间,他右手长剑轻抽,施施然地剑尖离开了石壁,但就在他身形正要往下落的时候,他长剑极为潇洒而且迅捷无比地划出了一道银弧,不偏不倚地落在头上三尺许的石壁上,他右腕微一使力,身体便往上移了三尺。

但他的长剑一离开那中空的石柱,从他剑身所留下的那薄如棉纸的石缝中,便突突地冒出了一缕浓烟,而且香醇无比,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陆介正为这一连串的突变所错愕不已的时候,不料更震人心弦的怪事竟接着发生了。

原来石柱下,圆石上爬着的千万只灰色的甲虫,这时被香气一薰,竟一反平时那副懒散而且蠕动的态度,竟起了极为敏感的反应。

它们发出了一种极为惨厉的鸣声,就像是丝布被急速地撕裂的声音,更像是秋虫被火炙时临时的哀鸣。大部分的甲虫,纷纷开始极迅速地在石头上爬动着,但因为石小而虫多,平时已显得拥挤,这时哪有回转的余地。因此靠近石头边缘的,以及少许力量不足的,便被其他的甲虫挤下了圆石,而夹着声声惨鸣,纷纷地垂入了滚滚沙流之中,迅刻便灭了顶。

生物走避灾难,本是物之常情,但这时更奇怪的是,靠近香气的一群甲虫,竟迅速地口尾相衔,串成几大长条,纷纷鼓动双翅,竟跃然而起。

陆介只当是它们要袭击自己,倒也不惧它们,早已罡气护身,但这些甲虫根本无视于他。那十多串的甲虫竟飞向香气冒出的地方,这些甲虫去势虽急,但一近了香气浓厚之处,便大多又嗡嗡然地垂跌了下来,但它们却前仆后继,少数竟成功地堵住了石缝,于是,香气便不再冒出来了,而光滑的石柱上,却多添了极不显目的灰红色的细条子。

陆介并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之中,竟发觉了天地间人见人羡的至宝,也是江湖中众口喧腾,而使伏波堡带来无穷麻烦的龙涎香。

一百多年前,伏波堡老堡主“祝融神君”姚文亘力克八大宗派,挟火焰掌的威力而夺得“千年龙涎香”的秘图,姚文亘得罪天下武林而只为争这张老羊皮的原因,是因为龙涎香是纯阳的宝物,而姚门武功又以阳刚取胜,所以自己虽捉摸不透秘图,也不愿龙涎香落到旁人的手中。

这龙涎香被封闭在如此神秘的所在,也难怪千百年来无人可得到了。

但天生万物,都是生生相克,这些甲虫是应龙诞香的余气而生,但却最闻不得龙涎香的气味,因此才以极端凶猛的手段来防止外人的侵入。

而且那圆石又是处在滚滚沙海中,这些甲虫要迁地为良也不能。所以只能长年厮守于此,代代繁殖不已。

所以在剑尖无意中划破石壁之后,香气外溢,也难怪甲虫茫然走头无路之感。但其中接近香气溢出之处的部分甲虫,竟会采取自杀的手段来挽救同族的厄运,这正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唯一合理的看法是,过浓的香麻痹了它们的神经,而作盲目的牺牲,耸身向香气发源之处,但却正合了人们舍己为群的精神,否则我们只能归之于难测的天意了。

黑暗而深远的石室中,飘浮着阵阵冷风,流动的气体撞击到冷硬的石壁上,发出一声声森森的回音,使人更有云深不知处的茫然之感。

当壁上的剑缝被堵塞了之后,香气便不再溢出来,而圆石上的甲虫群也恢复了平时的常态。

这时陆介正一使腕力而腾身直上,当他定神往身边一瞧,却又见不到丝毫人踪,他不禁暗暗纳闷,难道方才竟是错觉不成?

这中空的石柱当然是圆形的,因此,陆介附在柱壁上的视角便很狭窄,并不能看到圆柱的全貌。

正在他暗自诧异的时候,一阵阴风飞过处,在圆柱的反面,却飘然地露出一截残缺不全的僧袍的袖子。

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那袖子转眼便又消失在石柱之后了。

陆介暗自运功,恐怕是中了别人的诱敌之计。因此,他不拔动插在壁中的佩剑,以免惊动了那些人,他只是极迅速地翻转躯体,左手三指挟着一股劲风,闪闪地噗的一声,便已插入壁中,而陆介的身体也旁移了六尺许。

于是,他可以窥及石柱的另一面了。

首先,最引他注意的,是圆滑的石壁上,竟嵌着几个笔划如指粗许的劈窠大字,那竟是:

“少林心法,传付全真!”

那字的颜色是灰红色的——竟是由甲虫的尸体嵌切而成,也就是说,下笔的人已能指穿石壁,而且可以运笔自如,这就陆介来说,仍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程度。

陆介望着那八个大字,心中惊震着,以他如此的身手,他几乎无法想象这个他所推定的天一大师的武学造诣,他回忆着方才拼命以手指插入石柱时所感到的痛苦,这证明石柱的硬度远在一般的岩石之上,而天一大师毫无借足之处地悬在空中,竟能刻划出八个大字,笔笔透穿石壁,这种功力直让人生出神的感觉。

陆介面对着这一代宗师的遗躯呆了半天,这才轻叹了一声:“即使当年师父他老人家亲身赴会,那胜负仍是一个谜啊!”

想到这里,他又不觉叹道:“武学之深,直如汪洋大海啊!”

而由这八个大字,更加证明了陆介的推想,那个先他而至而悬身石壁上的人,无疑必是武林中奉为神圣的天一大师。

这时候天一大师的身子,是背着陆介的,从他那背影看去,只见他右手仍插在石壁中,左手置于身前,那宽大的僧袍无力地垂了下来,不时随风而起。

天下都以为,十多年前的塞北大战,其关键在青木道长身上,但全真门下的陆介,他深知与青木道长无关。但在他心目中认为必胜的天一大师,竟会葬身在这沉沙谷边的绝室中,那么,究竟是谁获胜了呢?

武林各派十多年来,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大部分都已公布了当年与会者的姓名,而其中绝大多数又是各派的掌门人,但就公认的资料来说,天一大师或青木道长是众目所望的,但青木道长不克参加。而天一大师都埋骨此间,那么,难道就无人取胜了么?

陆介心中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想:莫非天一大师是受了别人的陷害么?就像陆介自己一样……

但是,以天一大师的功力和机智,尚且不免为他人所构,那么,其他的人尚能幸免么?

于是,他想起了,在沙流中,他曾拖动了一个人的尸体。

于是,他记起来,青木道长曾描述过沉沙谷边的一个怪人,那人曾喃喃地对谷中说了些话,好像是祈祷,又像是安灵。

于是,他记起来,塞北大战是临时改变地方的,但原定的地方却是在距沙谷不远的地方。为什么要改地方呢?总有个人提议的吧,那么,是不是那人先有了布置?

他知道,只要有人提议在沉沙谷中比试,是不会有任何人反对的,因为,大家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一流高手的胜负之心是最重的,所以决不会有一个示弱而退却。

因此,胜负之心又操纵了一次人类的悲剧——人们往往为求胜而两败俱伤。

要不是这场大战的幕后有阴谋,怎会没人出面自认自己是唯一的胜利者?天一大师能安然抗过流沙,但又死在这石室中,可见得受的不是硬伤,也就是他的功力并没受损,但他又毙命此处,可见他最可能是受了毒伤。

但武林大会又不是比赛吞毒药,天一大师又怎会中毒?而且更不应该会如此不机警地被他人所毒……

陆介的思潮云涌,完全不能自制,因为,他是天下第一个能解开塞北大战之谜的人!但他愈想便问题愈多,虽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他对自己的推论,却颇有必对无疑的预感,虽然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直觉往往控制了人类的历史,但它的功过却不是事先可下定论的。

但眼前的事实是,天一大师的尸骨正悬在陆介眼前三尺之处。这是奇迹,但是,也许是不忘本那伟大的力量在作祟吧!因为,天一大师是不愿少林心法失传的,而他足下的甲虫却正贪心地等着佳肴。

天一大师左手紧握着少林秘传的先天气功的秘笈,右手中食两指尚紧紧地插在石壁中,也就是第八个字——真字的右下角的一点上。

陆介完全明了天一大师当时的心情。少林派是最敝帚自珍的,何况是天下所瞩目的“先天气功”!

但是,能抗御流沙谷的天然巨力的,只有精通先天气功的人,天下通此道的只有两门——少林和全真,但少林派下代弟子中,却没有一人能练成此功,其实当世略通少林先天气功的,并不是少林寺中的僧人,而是伏波堡中的张大哥,这当然是陆介所不知道的。

但是天一大师也知道,张天行是不会出伏波堡一步的,因此,他只能寄望于全真门下来重新发现少林秘功,但是,全真门是正人君子,如不得到少林许可,是不会接受少林心法的,天一大师是得道高僧,他知道百十年内,少林将无法与全真抗衡,他本寄望于自己,但却又壮志未酬而为小人所乘,因此,他率性把先天气功托付全真门下,同时也可以结两派之好。

天一大师这番不限于门户之见的伟大观念,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即使陆介在三个月以前,他也不能充分领悟。但他在见到五魔拼却多年功力,而拯救青木道长之后,他便知道,爱和恨都是相对的,人们是永远不能绝对地爱念和憎恨某一件事物。

照理,陆介已算是天一大师死后的弟子了,但他却不能行师徒之礼,因为,他们都是悬空吊在石柱之上。

陆介左右两手相互交替地插在石壁上,以绕过天一大师的身体而到他的正面。也许是由于室中长期和外界隔绝,而且又是极干燥,温度颇低的缘故,大师的法躯正如置在一个极好的保藏库中一般,栩栩如生。

陆介轻轻地扳开大师的手指,极恭敬地取过了少林秘笈,很小心地收在怀中,但是,他心中并没因得到了这意外的奇遇而高兴,因为,他目睹了武林二大高手的悲惨的一面——功力丧失的青木道长和埋身荒谷的天一大师,这使他对武学有了戒心,他想:练武的目的何在?难道不是为了天下的幸福么?但是,一旦连己身都不能保,又哪能推恩于天下人呢?

玩火者必自焚,那么是不是每一个武林中人,必定丧身于武学呢?即使能成为天下第一,独步宇内的高手,但是也得终日兢兢,为虚名所苦呀!

他喃喃地道:“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你这轻轻四个字,可作了多少孽,坑害了多少有为的英才!”

他喟叹了!

但是,他也不能否认,他还是想夺取这诱人的名号的,因为,他是一个练武的人,而胜负之心,是每一个人所必有的——这是一个真理。

陆介的内心是矛盾的,他觉得自己必定会重踏天一大师的覆辙,而白白为“天下第一”这四个字牺牲,但是,即使他明知这四个字代表着毁灭,他仍不惜生命来争取它——大丈夫宁可有轰轰烈烈之死,不可默默地虚度一世。

因此,他虽然为天一大师惋惜,但陆介的内心更钦佩他;太史公曾说过:“烈士殉名。”自古以来,英雄豪杰莫不珍重自己的名誉,宁愿名身同殉,士可杀而不可辱!

就在他抽去天一大师手中的经籍之后,大师的法躯起了一连串的变化。最初是一阵微微格格声响,大约是陆介牵动了大师的遗躯,接着,大师插在石壁上的手指脱出了石壁,于是,在陆介连惊呼也来不及的时候,大师的法躯已落到圆石上,而阵阵香气也随之逸出。

圆石上的甲虫,转眼间便把天一大师的法躯啃食干净,想不到能称霸人类的武林高手,却会葬身虫腹,难道悠悠天意,果真是难测至此么?

陆介想挽救大师的法躯而未得,心中急怒交攻,但见那些甲虫,爬得满满地,何止亿万,要诛杀干净也不容易,这时忽见圆石上的甲虫惶然奔命,原来从柱中逸出的香气,又开始发挥威力了。

陆介灵机一动,便想到了一个极妙的报复之法,他略一腾移,便取回了石柱上插着的宝剑。这时已有千百只甲虫,接成十多条长串,正用老法子来避免全族的灭亡。只见它们此起彼落,挟着极凄厉的鸣声,扑向香气逸出的洞口。

陆介一咬钢牙,左手双指洞穿石壁,指节微曲,勾住内壁,以免滑下石柱,右腕微微使剑右手轻轻松松地划了一个大圆圈,便削下了一大片石壁,那片石壁便削落到圆石之上,打死了百十只甲虫,又反弹了一下,然后自白圆石上滚落到沙流中,转眼便失去了痕迹。这下非同小可,只觉整个大石室中,都充满了那种香气!

千年龙涎香冷藏了近三百年,总算又再现于人间,但这仍是大出当年封洞的那位老前辈的意料之外,因为陆介并不是按图索骥,而只是误打误撞地无心碰上的。

圆石上那些甲虫仿佛知道大限已至,大部分都踊身沙流,只听得一片噗噗的声音,纷纷遭了灭顶之祸,而且被沙流带入了地底深处。

其中有少数近洞口的,仍是盲目地扑向洞口,但这次可是个大洞,而且香气逸出的也多得多,哪是这些雕虫小技所能挽回的。

大部分飞起的小虫,纷纷都被香气薰得自空中跌下,当场闷死,就是小部分鼓力而上,也都是自洞口跌入了石柱之中,那就更无幸理了。

转眼之间,圆石上千万只甲虫,死的死,跳落沙流中的,竟干干净净地不剩一只,陆介才觉得出了一口闷气,他正想落身到圆石上,但忽然一低头,看到方才天一大师靠身的那块石壁上,也就是圆洞的紧旁竟刻了一篇文字,方才只因被天一大师的身躯挡住,所以没看得清楚,不禁一时好奇,便凑过身去,想看看天一大师在临死前,为何要留下这篇文字。

他只觉香气甚是扑鼻,但他也管不得这许多,勉强放眼瞧去,只见上面第一行刻着的是:

“塞北大战记。”

他心中狂喜,知道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大的疑案的谜底,不禁高兴的长长地作了个深呼吸,然后再放眼看下去,下面刻的是:“壬戌之年,六月既望,夜半四更,老衲……”

他只看了这寥寥十数个字,便觉得胸中一阵闷胀,两眼竟模糊了起来,不禁暗道一声不好,知道是方才自己高兴,不该作个深呼吸,以致吸进了一大口香气,况且自己又正好探首在那圆洞口呢。

他虽想强自振作精神,但他本来就经过了多日的跋涉,和剧烈地对沙流搏斗,已是勉强打住精神,这下当然支持不住,只见他双目渐闭,竟昏昏地睡着了;他双手也自然一放,于是身子便笔直地落了下去。

滚滚黄沙,这时仍在圆石下面四周急速地渗入地下。

石室中嗡嗡不绝的风声更大了。

陆介在昏睡的状况下,从石柱上滑跌下来。

………………

………………

陆介悠悠然地清醒了过来,只觉香气扑鼻,甚为浓郁,他觉得脑中有些发胀,而心中也很烦闷,想来是因这异香吸得太多的缘故。

他定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自己是被香气熏倒了,而从石柱上滑跌了下来,而天一大师的遗稿——塞北大战记,自己竟没有能读完。

他盘腿而坐,默默地运了一次功,竟发觉功力颇有进步,便连他自己也颇觉得奇怪。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这一昏睡,究竟耗去了多少时辰,因为这石室中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分不出昼夜来。

他缓缓摇了几下头,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才缓缓地从圆石上爬起来,待他用右手往下一撑,想把身子支撑起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竟是已然滚到了圆石的边缘,与石下那滚滚黄沙,竟是相距不过尺许。

此时他心中对那巨大的沙流,犹有余悸,因此他不禁捏了一手冷汗。

他起身的时候,只觉怀中有物松动了一下,他一时记不起是什么东西了,忙用左手往怀中一探,顺手而出的竟是一卷古书,上面端端正正地刻印着“少林心法”这四个大字,他这才想起,是自己得自天一大师的手中,当时因奇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了,自己竟没有细阅。

他稍为考虑了一下,是先看这本“少林心法”好,还是先读完那篇“塞北大战记”好?虽他极是嗜武,可是塞北大战的谜底又是何等引人的事?于是,他迅速地作了个决定,很慎重地把那本发黄了的古书收回怀中去。

陆介站起身来,用手在石柱壁上略一摸索,便在头上尺许的地方,找到了那篇文字,他因为不愿再攀登上去而重踏覆辙,所以用触觉来代替视觉,况且像陆介这等武林罕见之才,其反应之敏捷,自然远倍于常人,因此所谓的五官,对他而言是可以相互代替,而没有一定的职司的。

陆介从那凹凸不平上所感觉到的,是下面一篇文字:

“壬戌之年,六月既望,夜半四更,贫僧忝与各派贤能会于此谷之东,以遂前辈之愿,而序武林之名焉。有北辽金寅达者,倡议以渡沉沙谷为试,遂使武林精英,皆埋骨于无情沙海之中。老衲与金某为殿,及渡此谷而至谷中孤峰,留一暗记,方欲折返之际,老袖忽中无名之毒,乃悟及为金某所算,遂诛之以谢天下英豪,而以此文为后死者之戒也。”

陆介用手摸至此处,心中不禁打了个寒噤,口里喃喃地将金寅达这三个字反复地念了几遍,牢记在心中。他暗道这金某人可是厉害得紧,要不是天一大师功力通神,天下英豪这下都死尽了,更无人知道是中了他的诡计。

他接着又摸着了一行字道:“少林心法,至今而绝,此后武林百十年之中,唯全真是瞻矣。独幸偶传伏波张天行,然此子秉性高逸,又必不入于世也。今以此卷传付全真门下,俟少林有后,自请代遂老衲之志,否则宁秘之而不宣可也。”

陆介一方面佩服天一大师的料事如神,二方面觉得惊讶的是,伏波张天行是不是伏波堡的门下?假如是的话,怪不得姚畹能以先天气功的初步功夫来帮青木道长治伤了。另外一方面,陆介更感受到天一大师的伟大,因为他要是和世人一样,存有门户之见,大可毁了这卷书,或者是藏起来,而用暗语作个图,至少便不会如此轻易地落入了全真门下的手中了。

而且他在这二段文字中,虽是寥寥数语,但莫不是在在皆为他人着想,死而无怨。

这种伟大的人格,和大公无私的作风,是真正的武士所必有的先决条件。

陆介惶惑了,因为自他所接触到的人中,不乏舍己为人的真英雄豪杰,但是他们之间却又多是仇敌,他想:难道真的是一室难容二虎么?

于是,也想到了全真派的第一号公敌——魔教五雄,他们是全真门下近百年来的大敌手,因为,他们曾连续地和两代——鸠夷子和青木道长,作殊死战,而且击伤了青木道长,更有过者,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将要和自己再作一次死战。

但是,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帮助了陆介。首先是人屠任厉挽救了陆介两次足以致命的危机,第一次是在“枉死城”中,第二次是在陆介大战令狐真而负伤之后。此外,五雄曾使他在黄山脱出伏波门下的包围。而更有过者,他们曾合力以武当的千年人参治愈了青木道长的伤势,而云幻魔欧阳宗更助他打通了任督二脉,使他的功力一日千里。

但是,五魔会笨得不想到陆介将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么?五魔是从不轻视全真门下的,但又为何要助敌人长气焰呢?或许我们唯一的答案是,幸而世界上有这种聪明透顶的笨人,不然人间将更没有真理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古仁人之风啊!

其实陆介更不知道,当初五魔为了挽回青木道长的伤势,不惜以五雄之尊,而参加了伏波堡中抢夺“沉沙谷龙涎香藏图”的争夺战,但是因为陆介的无意加入,和蛇形令主用伪装的先天气功吓退了伏波门下,遂使事情变得益为扑朔迷离,便连张天行这等机灵的人,也只见其一而不见其二,还以为是五雄故意来阻扰全真门下,而错怪了五雄。

而五雄因惹上了伏波门下,也沾上了一身麻烦,今年百花生日,还有黄鹤楼的约会,当然这些事情,陆介是不清楚的。

但因阴差阳错,“龙涎香藏图”无意中又落入了陆介的手中,这是因为“白龙手”风伦为了要保留藏千年参的犀皮盒子,在情急之下,无意中用这张老羊皮来包人参的。陆介不久便发觉了这张图是伏波旧物,因此时青木道长已经康复,并不再须要千年龙涎香,那么看在畹儿的份上,此物也当归还原主,但青木道长的猝然离开他,使他不能抽身。而且此时他也不愿见到畹儿,因为他心中对查汝明和畹儿不能加以选择,所以干脆两方面都不去交往,以免更增加了心中的痛苦,而加深了自己良知上的责任感——在陆介的时代里,尽管是在江湖上奔走的豪侠,也把男女之间的关系看得很严重的,所谓的豪放,是发乎情止于礼,远不如今日这么随便。

而此时五雄正在大伤脑筋,因为他们曾答应他们的六妹——姚畹,将龙涎香藏图归还伏波堡的。

于是,陆介又想起了他的师父——青木道长。因为他也是一个人格极为伟大的人,因为他绝不愿以自己个人的恩仇而妨碍了陆介的决定,他曾两次伟大地退缩在一旁,虽然他的胜负之心是如此之重。十载残废,两代恩怨,也不能损及青木道长丝毫的人格。

于是,陆介的内心像海浪般地怒吼了,血液化为道道热流,在他全身各处冲激着,每一个细胞,每一丝肌肉,都受到了无比的熬炼。

他瞪视着黑漆漆的石壁,在不久以前,那儿曾经有一个绝顶的高手的遗骸,他又低头凝视着脚下的滚滚沙流,那细微的沙粒,却又曾吞噬了几多绝顶的秘密?

于是,他感叹了。

于是,热流迅速地消失了,他心中留下的是一片淡淡的空虚,这是青年人的忧愁,对茫茫的前途,心中所必有的反应!

置身在一个封闭的石室中,只有冷静的石壁和默默的流沙相伴着自己,这份寂静的压力是惊人的,陆介不能忍受了,他想扯开胸衣,对着这广大而黑暗的空间,高声长啸,但他喉间的声音,却不能如意地冲出来,他的声音冻结在他的喉头上,是被心中的一股寒意所冻结的。

一个终生孜孜书卷的白头书生,一旦感觉到自己费尽心血的结果,不过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时候,他心中的感触又是何等的悲伤?但是,如果一个想献身于书本的士子,而能明了到这一点,自以身退为妙,但又非走这路的时候,他的内心中必定会产生一股莫名的抗力,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这种内心的矛盾,会使一个年轻人堕落、苍老、志气衰萎。

现在,陆介正面临着这个危机,他渐渐地觉得学武是一件极空虚的事,但师仇、家仇,又逼得他非勤练武功以雪前耻。他时时感觉到他是自趋灭亡,他苦闷——不管是生理上或心理上。

生命的原动力有很多,爱与恨都可以使人求生,但陆介为何而奋斗呢?他的内心是由一片爱与恨所交织而成的百结之网!

不管是爱和恨,只要是单是其中的一件,都能使人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但是,当二件事物交替地占有了某一个人的心的时候,他会感觉空虚与枯躁,尤其是在爱与恨交替的那一刹那!

因为青木所给予的恩爱,而在陆介内心引起的报答之心,以及耳濡目染所造成的憎恨武学的念头,在陆介脆弱的心里,产生了绝大的矛盾。

他有一度曾冲动地想避离世人,忘却一切的恩仇,甚至于师父、畹儿、查汝明等,但他失败了。因为,他忽然又发现了一个使他不能轻易避世的理由——他久未见面的小妹妹陆小真。

一个感情易于冲动的人,往往会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这种人只怕找不到改变初衷的理由,因此,陆介可以对自己交待得过去了。

陆介从小便被青木道长收养,他对道侣的生活,有着极为贴切的体验,他认为对一个年轻的人,尤其是像陆小真这样美貌的女子,修道人的生活必定是一个梏枷,时时刻刻在摧残着青年人所应有的奋扬之气,也无情地消磨了她们宝贵的青春。

当然,一个献身于信仰的人,应该作适度的牺牲的。心灵的安稳,并不是一个人人可得的廉价物。

但是,陆介直觉地觉得,他的妹妹——陆小真,并不是一个甘心于青灯荧荧的女子,她不适合作一个道姑。

在陆介那个时代里,无父无母的陆介,是有权利,也有责任,为他妹妹终身的幸福着想的。而陆介暗地里替她选择了一个最适当的人选——何摩。

在初赴武当山,路遇蛇形令主寻仇的时候,陆介故意让何摩上山搜索,这是给何摩一个最有利的机会,而据何摩在离开武当山以后的情况看来,这次见面是乐观的,但是,现在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何三弟早已葬身断肠崖下,而陆介自己却又封闭在这死静的石室中。

于是,陆介如海涛般的思潮转入了最低的情绪,他喟然而叹了。他默默地瞪着深邃的暗处,他觉得千万年来,这黑暗不知已吞去了多少人间的惨剧,而前一个便是天一大师的死,他打了个寒噤,因为他迅速地联想到,这一次难道要轮到我陆介了吗?

尽管他一度想避世,但面临到死亡的边缘的时候,他并不甘于消极的待死,他觉得人间还是值得留恋的。

如果他手上没有任何的秘图来指示途径,而要在他精力能支持的可能期间之内,找出任何从石壁上脱出的途径,这几乎就像大海捞针一样,是不可能的事!陆介当然心中明白。

但他曾考虑过另外一条途径,从沙中遁走。

但是他推算了一下,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极为渺茫,因为他在沙流中是不能自制的,他必定被沙流冲走,但在这沉沙谷外千里之内,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沙流的踪影,可见沙流除了这一段外,都是隐在地面之下的,况且现在流进这石室的沙子,都灌到更深的地底,如果沙也就像水一般地往下流,那么岂不是愈冲就离地面愈远了么?

如果人也像狐狸一般地要选择死亡的场所,那么这个宽广的石室倒是个颇理想的所在!

陆介苦笑了,他喃喃地道:“天为我衾,地为我椁呀!”

其实他坐着的那块大圆石,便像一个石棺内部的底面,而石室的顶层也就像一个棺盖,而其中也弥漫着极浓郁的香气。在古代,只有大夫及列侯才能在棺中放置香料的。

想到香料,他觉得既然目下无事可做,便来研究一下这种奇特的香味也好。他缓缓爬上了石柱,屏住了气,生怕再被香气薰倒。

他长剑削成的圆洞,此时还依然留着,而那香气便突突地自石柱中冒出来。

陆介双手攀住石洞的边缘,把头探进洞去,只觉眼前忽然一亮,原来石柱之中竟有一丝细微的光亮。

那亮光虽然很微弱,但比起石室中的一片黑暗来,还算亮得很多,也难怪陆介会觉双眼刺痛了。

那丝微弱的光柱,从上方照下来,映在香气上,便现出了五彩缤纷的色彩,却随着袅袅香气,变出各式的花样来,使人有置身琼楼玉宇之感。

但这柱微光对陆介而言,可有着一个重要的启示。因为有光透入,可见这石室距地面并不太远,但由光的亮度可知,这柱阳光并不是直接照射进来的,可能是由光滑的石面反射而入的。因此,要沿着空心石柱的内壁爬出去,就须冒着两个绝大的危险,只要一有差错,便可能葬身于浓郁香气之中。

首先,柱内的香气要比柱外浓得多,在石柱光滑的内壁上爬行,很可能被薰得滑跌下来。

第二点是,如果石柱并不是一直通到地面,而是经过了几个转折,那么陆介能不能有穿出石柱顶的机会,便不能由他现下的观测所可预知的了。

因此,陆介考虑了半晌,只得把头缩回来,再降到圆石上去,他脚一落地,便急忙把胸中憋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然后又深深地吸了口气。

陆介不愿意冒险的原因,并不是他甘于束手待毙,而是方才那股光亮给他带来了一股灵感;因为,室内时有阴风,而且空气历数千年之久,尚为新鲜而可供动物呼吸,由此可见另外一定有其他的出路。

须知陆介虽然渴望于脱避这石室,但他并没盲目地瞎碰。因为他时常与青木道长相处,受了师父那临危不乱的熏陶,因此也就比常人镇静的多,要不是陆介的情感不易稳定,他早就具备了武林一代宗师的气派了。

但他置身在圆石上,脚下尽是滚滚流沙,就好像置身于大海中的孤岛上,对岸的石壁是一段遥远的距离。

陆介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觉得肚中一阵翻滚,原来他多时没有进食,而又和沙流相搏了一大段时间,肚中自是难过。

他胡乱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将就地吃了。肚中虽然敷衍过去,但喉头上却又觉得十分口渴,痒痒地十分难过。

大凡饥与渴莫不是一齐来的。

幸好陆介能运功生津,吞了几口口水,也不至于让喉头干得直像要裂开似地。

但就在陆介运功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真气运转得十分顺畅,竟比云幻魔欧阳宗助他打通了任督二脉时,又精进了一大截。

他体内那股热流,一反于平日,竟如泉涌般地从丹田发出。于是,他惊骇了,因为他发觉自己已隐隐地离开了地面。

“莲台虚度。”

他心中狂吼着,当年青木道长就想以这一关来作为取胜天一大师的左卷。当然,目下陆介比青木当年要差得远,因为他不过是稍为地离开了地面,而青木却能离地八尺。但是,陆介只有十九岁,而青木当时已步入了中年。武林高手每一分钟都在进步,何况是相隔了十五六年之远?

于是,陆介默默地思考了,不断地问着自己,这突飞猛进的功力是得自何处的呢?

在沉沙谷边上的时候,如果他有了目下的功力,便不会中了蛇形令主的计算,而坠入谷中来,因此,这变化一定是在坠谷之后发生的。

于是,他以为是沙流的神秘的力量,转入了他的体中。但他又迅速地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假定,因为流沙如果能促进人的功力的话,那么坠入谷中的人,尤其是天一大师,便不会力竭而死了。况且,又从来没有这种说法呢?

因此,他又把范围缩小了,他认为这一定是在他进入了石室之后的事情。

但是,在他被沙流冲入了石室之后,又经历了什么异状了呢?他左思右想都思索不出所以然来。

在他冥想的时候,体内的真气似在运转着,忽然,他觉得运行得更为流畅了。他真是惊讶莫名,因为,他的功力是在与时俱进呀!

于是,他迅速地导出了功力精进的原因,他想:莫不是这股奇香在作祟?因为现下周遭中,只有这股香气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人类的弱点便是自以为是,但有时候瞎碰瞎撞,也偶然会触摸到真实。这或许便是有幸与不幸的差别了。

陆介的一生,都是不幸的,但这次却可凑上了真相。他既认定了是那股香气在作祟,心中忽地浮起了一股灵感,他喃喃地摸着石柱道:“里面藏的莫非是龙涎香不成?”

只因天下香气能助人精长功力的,他也只听说过龙涎香一种。

他心中大喜,右手冲动而迅速地拍击着石柱,口中呼道:“有救了,有救了!”

因为他怀中正有着一幅龙涎香藏图呀!

当时五雄的老大,白龙手风伦,为了珍惜犀角盒子,便在急忙之中,拿了一张老羊皮包了人参。

那张老羊皮便是风伦在伏波堡外自蛇形令主手上抢来的。

因此,陆介便暂时拥有了那张羊皮。

而这张老羊皮就是龙涎香的藏图!

当年,五雄为了助青木道长恢复功力,而抢得了龙涎香的藏图,但哪知道青木道长并不需要,反而让陆介因祸得福,又无意中享受了这千年之宝。

假如蛇形令主早知如此,又怎会肯逼落陆介于沉沙谷中?不过蛇形令主就是知道,也只徒唤奈何,因为没有先天气功护身的人,是不可能抵挡沙流那股异样庞大的压力的。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陆介曾草草地看过一遍那张图,当时为的是好奇,但现下可不同了,他忙把那图从怀中抽出,双手执着,细细地参考起来。

凡人都有求生的欲望,因为人对死亡是感觉到恐怖的,只有不怕死,而觉得死亡是另一生命开始的人,才会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而通常这方面的力量,是得自于宗教上的鼓励。

一个年轻人而又不信鬼神的陆介,是不可避免地要挣扎求生。

要说陆介一点也不顾到怪力乱神,当然是不合情理的事,因为在他的时代里,迷信便是一个划时代的特点。

但平日在江湖上走动的人,尤其是有超人武功的人,由于见多识广,往往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所以心中对鬼神莫名的惧怕,自然要比常人缓的多。

因此,当陆介发觉尚有救路的时候,心中自然雀跃万分,我们并不能拿“不镇定”这三个字来指责他的。

陆介放开目力看去,只见那图形是十分古怪,除了有四个古字,他虽不大识得,大约是“龙涎香图”之外,整张图上没有一个字,却有着几个较为简单的符号。

这种无字天书式的哑图,也难怪伏波堡虽得之而不得解了。大概当年绘图之人,或另有一份口诀,或者只是供自己备忘,只要自己懂得便可以了。

这张图的颜色已旧,少说也是前五六百年的遗物,便是上面注了字,只怕古书读得不多的人,就像陆介,也不一定看得懂。

假如换畹儿在就好了,因为她杂七杂八的东西知道的多,说不定能看出些名堂来。

可是畹儿又怎能进得这石室?

人世间的事便是如此的好笑,往往不能两全。

陆介收敛了心神,吃力地研究图形。

这张图甚是简单,在图的右上角,也就是“龙涎香图”四个字的旁边,是一个小圆圈,在这圆圈的左边连着一个长长的箭头,箭头的尖端上打了一个小叉号,在箭柄上有一个小三角形的符号,在这相连的符号的外缘,又是一个大圈圈,却有一虚线从叉号的交叉点起,斜斜地往左下方划去,却在方才那大圈圈的左下方,又有个略小的圈圈,那虚线便连接着这二个圈圈。

在左下方的圈圈中心,又有二个同心圆,却在圆心上打了个星号,在虚线接住外圆处,有一个叉号,而在通过圆心,以叉号为一点的直径的另一端上,又是一个叉号,上面连了一个小箭头。

这百年来武林中争夺不休的龙涎香图,想不到就是这么一堆不知所云的符号。

陆介反复地看了两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不由把一腔高兴,化为乌有,只得怏怏地安慰自己道:“反正干粮也可以支撑几天,慢慢研究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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